棺材

作者: 温沐阳 | 来源:发表于2022-04-25 19:46 被阅读0次

    老叔家的堂屋东间放了一方棺材,柏木做的,刷了层黑漆,搁在那里无端添了几分阴森。

    我从不敢独自去东间,即便老人讲那是代表吉利的寿方,也不愿意多看一眼,黑咕隆咚的,又狭又窄,透着喘不过气来的绝望与压抑。

    老叔倒不这么认为,农闲时间,他总会乐呵呵地拿起毛巾用清水将棺材仔仔细细擦一遍,精心得仿佛是在照顾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伙计。

    “棺材本,棺材本,我就这么点东西,哪敢不尽心呢?”他说这话时,眼尾处的皱纹伸展出鱼尾的弧度,每一处褶皱里都藏着三分欢喜。但他的笑意并未深入眼底,连这句话的尾音都透着一丝怅然。

    我知道,他是想云姐了。

    当时我还小,并不明白他笑容背后的落寞,只是有次听见别人这样说,就记在心头,然后学着大人的模样宽慰他:“老叔,打电话让云姐回来呗。”

    老叔摸摸我的头,又是一声叹息:“你云姐她忙,回不来。”

    “有多忙?她不放假吗?暑假那么长,总可以回来吧?”

    坐在旁边的小卖部老板哈哈笑起来:“二娃子,你云姐是在上班,上班你懂吗?不放暑假的。”

    云姐在省城上班这件事我知道,她是村里难得的大学生,每次父母提到她总会歆羡不已:工作有多么多么好,收入有多么多么高……完了,还要对我耳提面命:“别一天到晚上蹿下跳,多看看书,学学你云姐,以后做城里人。”

    城里人有什么好的,我在心里默默反驳。

    那年云姐回来,带着她那据说是城里人的老公,长得斯文白净,鼻梁上还架着副金丝边眼镜。他刚进村就觉得哪哪不自在,横挑鼻子竖挑眼。那天下午我去老叔家玩,顺便看看新来的女婿。还没进院门呢,就听见云姐同他争吵的声音。我听得不太真切,只记住了“脏”“回去”的字眼。

    老叔坐在沿坎上,默默地抽着旱烟,缭绕的烟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他道:“别吵了,吃了夜饭再走吧。”

    新女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云姐抹了下眼睛,冲我笑道:“二娃,等会儿吃了饭再回去。”

    我点点头,老叔家的饭桌可熟悉我了。

    夜饭非常丰盛,红烧鱼、椒麻鸡,回锅肉……五六样大菜,还有从菜地里摘回来的新鲜的藤藤菜、茄子。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老叔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云姐心事重重的;新女婿倒还安分,伸着筷子去夹盘子里湛青碧绿的藤藤菜,唯独我埋头吃得不亦乐乎。

    饭后,云姐将我拉到房间:“二娃,多来你老叔家玩,他……”

    她没有说完,只是把玩具盒子交给我,里面装着一辆四驱车。

    天还没有黑透,云姐二人就坐着摩托车离开了。

    老叔站在村口,看着他俩离去。

    第二天,他决定找我爸帮忙翻新房子。

    老叔家的房子焕然一新,变成了洋气干净的小青瓦房。他还把院里那棵上了年纪的枇杷树砍了,种上几棵巨峰葡萄。春天,葡萄藤小心翼翼地伸出触须,蜿蜒而上,直到把新绿铺满整个竹架。到四月,叶与叶之间钻出小小的花穗,一嘟噜一嘟噜直往外冒,等你不经意抬头才发现一串一串的菩提子在叶底下藏着躲着。

    我站在葡萄架下,认真地数着有多少串。

    老叔叫住我:“不要指它,葡萄儿小气得很,指了它就会坏掉,到时候就没得吃啰。”

    虽然我认为这个说法是无稽之谈,但还是收回了手。可惜,还没到吃葡萄的季节,挂在藤上的葡萄就开始坏了,先是一颗一颗地掉,后来直接是一整串一整串地枯蔫。

    老叔捡起地上的葡萄粒,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的响,我瞧着嘴馋,问:“老叔,酸吗?”他面不改色地吞下去,笑咪咪地说:“嗯,不酸,这是被风刮落的。”

    我半信半疑,但嘴馋的欲望还是战胜了理智。咬破葡萄的刹那间,酸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连眉毛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皱成一团。

    老叔捧腹大笑。

    第一年铩羽而归,老叔认真总结了经验教训,又向隔壁村葡萄种植户取了经,终于在第二年收获了满架红鲜鲜、紫莹莹的葡萄。他摘了一篮送到我家,剩下的要给云姐送去。

    云姐怀孕了。

    老叔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说法:孕妇吃了葡萄,将来的小孩眼睛会又大又亮。

    省城离我们这儿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一天可以打个来回。

    早上,老叔穿上新买的浅灰色短袖衬衫,下配西装短裤,显得朴素大方。背篓也是新的,下面放着刚摘的辣椒、茄子、豇豆等不容易坏的时令蔬菜,上面铺了一层软软的狗尾巴草,草里面是他亲手种的葡萄。

    他在村口等胡老大,好搭个顺风车。

    临近傍晚,老叔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大包零食,说是云姐买给我的。

    我更好奇省城是什么样的,连东西也顾不上吃,连连追问他:“城里的楼房是不是很高很高?”

    “那里是不是有大大的电影院?”

    “有没有米老鼠?唐老鸭?四驱兄弟?”“云姐家的房子大不大?”

    ……

    老叔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老叔,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非常失望。

    老叔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摸了摸我圆溜锃亮的脑袋,道:“老叔没去看,等下一次我把你说的全都看个遍,还拍照回来好不好?”

    后来我才知道,老叔就在小区大门外与城里女婿短暂地碰了个面,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云姐生了个大胖小子,眼睛又黑又亮,老叔抱着自己的小外孙在村里溜达,逢人就要夸耀一番。

    村里人很会捧场,都说这娃子长得俊秀,乐得老叔笑没了眼睛。

    国庆假期很快结束,云姐要回去上班了,又留下老叔孤零零一个人。但他从不会让自己闲着,跑到集市上买了只牛犊,每天牵着它到周边的山坡吃草。

    有时赶巧,我也会跟着一起去。老叔在前面牵牛,我坐在牛背上,十足神气。村里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追着闹着要骑,老叔也是个好脾气,不厌其烦地将小子们抱上抱下。

    有天放牛回来,老叔家门口站了两个生面孔,一男一女,四十五岁上下,穿着颇为时髦的衣服。他们见了老叔,脸上立刻堆着别扭的笑容。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递给老叔,想要套近乎。

    老叔也纳闷,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人,但莫名觉得眼熟。

    晚间饭桌上,奶奶同妈在讨论白天的两个人是谁,突然间,她们就像商量好了皆闭口不言,彼此交换眼神,一副都懂得了的样子。

    我看得一头雾水,又不好问,只能把疑惑埋在心里。但很快,这个疑惑就解开了,那两人是云姐的亲生父母。

    奶奶说,老叔是在后山树林里捡到的云姐,当时她还是个出生没几天的奶娃娃,用块藏青色的旧布包裹着,放在一棵大柏树下。早晨的气温很低,露水又重,小奶娃的脸都呈现出青紫之色。老叔抱着她跑村诊所、跑镇医院,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许是遭了大罪,奶娃娃吃不下东西只能喝些米汤,老叔便每天坚持熬煮浓稠的米汤或米糊糊喂养,终于把奶娃的小脸蛋养圆了一圈,虽然看起来还是瘦弱。

    在那个年头,农村普遍很穷,谁都不愿意多养一张嘴,云姐的存在给老叔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他的婚事成了老大难。

    在第八个相亲对象让送走云姐后,老叔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独自抚养云姐。

    就这样,老叔又当爹又当妈把云姐拉扯大,供她读书,其间辛苦自不必说。云姐也争气,门门功课都是优秀,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又嫁人生子。本以为老叔的日子是苦尽甘来,没想到来了这档事。

    知情人都说,云姐出息了,亲生爹妈才找上门的。他们为老叔不值,纷纷出谋划策,最多的建议就是让云姐不要认他们。

    老叔连连摆手,说:“这得云姐儿自己拿主意。”

    他跑到小卖部打电话,让云姐抽空回来。

    星期六上午,云姐独自回了村。

    奶奶坐在堂屋,戴着老花镜做鞋垫,她自愿来压阵,脸上不免挂着几分严肃。

    那对夫妻自知理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引长脖颈盯着门外,颇有望眼欲穿的意味。

    我站在大青石上,远远看见云姐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过来,忙扯着嗓子喊道:“云姐回来了!云姐回来了!”

    老叔一个箭步冲出去,后面紧跟着两口子。

    云姐沉着脸,同他们一起进了院子。大人们的谈话,我不清楚,只是后来听到几句奶奶骂老叔的话:“吃饱了撑的,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还要拱手让人,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云姐还是认下了她的亲生父母,老叔劝的。

    自那以后,老叔有意识地退出父亲的角色,他很少再打电话给云姐,但有什么好东西还是会多备一份。

    春去秋来,所有的伤痛在时间的魔力下被抚平,有些人有些事却慢慢被遗忘。

    三岁大的坤坤说,他有两个外公一个外婆,但他更喜欢年轻的外公外婆,因为他们常常带他出去玩,给他买零食买玩具买新衣服……

    奶奶又是一阵骂,直言两口子不安好心,年轻时不负责任只管生不管养,老了却想来摘桃子。

    老叔讪讪笑道:“那不是他妈造的孽吗,嫌弃是个孙女……”

    奶奶把眼一瞪,恨铁不成钢:“这鬼话你也信?摆明了是看云姐儿有出息才巴上来的……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买这买那,怎么不买架飞机来回开着,多洋气啊……”

    老叔没有搭话,他吧嗒着旱烟卷,巨大的失落涌到脸上。

    九月开学,我升到四年级。

    村里的地皮都被我们踩烂了,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大家伙商量着要开辟新的战场。

    三水镇是我们向往已久的圣地。

    老叔牵着牛迎面走来,他问:“二娃子,不跟我去骑牛耍?”

    我头也不回:“不去!不去!骑牛有啥好玩的!”

    老叔无奈摇头,只能嘱咐我记得按时回家吃饭。

    从镇上回来,妈正在炒回锅肉。起锅时,她又单独装了一份,让我给老叔送去。老叔家离我家不到一里地,在地坝里大声说话都能听见。

    人未至声先到,我大声喊老叔,喊声惊飞了停在电线杆上的麻雀。

    老叔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身上带着淡淡的跌打酒的气味。

    “老叔,你怎么了?”

    “没事儿,崴了一下。”他云淡风轻地答道。

    第二天放学回家,奶奶让我去喊老叔来家里吃夜饭,姑妈送了几条鱼来。

    老叔苦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右腿:“不行啦,老叔腿疼得厉害,在家吃就好了。”他右腿的脚脖子肿得像馒头,看着有些吓人。

    我跑回家告诉奶奶,奶奶让大伯搭着老叔去镇上医院检查,才知道他的腿骨摔裂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骨裂很轻,只需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完全康复。云姐来去匆匆,她留下一笔钱,托我们帮忙照管。

    我自然要挑起重担,连作业都是在老叔家写的,端茶递水,陪他说话解解闷,等爸爸晚上来换班才回家。

    老叔过意不去,他总觉得把孩子拘在跟前是极其残忍的事,不止一次催我出去玩。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叔你对我这么好,照顾你是应该的。”那段时间我疯狂迷恋武侠剧,学了几句台词便自诩为当代小侠,不干忘恩负义的事。

    十月尾下,同村的张爷爷死了,他只比老叔大两岁,就永远长眠于黄土之中。

    从张家烧香回来,老叔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二天就到棺材铺定了副寿木。

    在我看来,棺材都是给死人准备的东西,譬如刚刚去世的张爷爷。这种东西摆在家里,怎么看都不吉利。

    老叔不以为然,他将棺材照顾得妥妥当当,连棺木上的黑漆都没有掉一星半点儿。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转眼间我升入初三。初三的日子非常忙碌,复习备考,备考复习,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

    我很少再去老叔家玩,而他的日子似乎还很悠闲,每到逢场就去茶馆喝茶唠嗑。

    中考前夕,我在家认真复习功课,老叔突然到访。

    他瘦了也老了,就像在骨架上披着一张皱巴巴的皮,让我无端联想到杨绛先生笔下的老王。

    他坐了没多久,从包里掏出两个红包递给妈:“给二娃子的。”

    红包封面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两排字“学业有成,平步青云”“新婚快乐,早生贵子”,两个红包加起来足有两千之巨。

    妈不收,他还生气。

    考试结束那天,我刚从学校出来,就看见爸爸在人群中向我招手:“赶紧回去,你老叔要见你!”

    老叔床前,围着一群人,云姐、城里女婿、坤坤、奶奶、妈、大伯等,他们见我来了,忙让开条道。

    我趴在床边,在他耳边喊:“老叔!老叔!”我想问他,怎么才几天不见就病成这样了?

    老叔的眼皮动了动,费了好大劲才撑开。他看见我,很是欢喜,混浊的眼睛里闪着温和的光波。

    “老叔。”我叫他。

    他试图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我握着他冰凉干枯的手,试图让他更暖和一些。

    “二娃,你先回去吧,爸他睡着了。”云姐劝到,说话间她的泪珠滚落。

    半夜,风大雨大。

    风雨中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妈敲响房门:“二娃,你老叔走了。”

    死亡来得如此突然。

    老叔躺在他早早备好的棺木里,神态安祥。

    妈妈说:“二娃,给你老叔磕几个响头,他最疼你了。”

    奶奶说:“二娃,剪个衣角留给你老叔吧,他总惦记着你。”

    我跪在灵前,茫茫然不知所措,旁边是抽泣不止的云姐。

    这是梦吧,我对自己说,只要睁开眼。老叔还在,他带回了永记甜皮鸭,就等我放学回去吃呢。

    城里女婿走了,坤坤走了,云姐也走了。

    我也要走,到县城里去上学,三年高中,然后大学。

    大学很远,天南到海北,坐火车要几天几夜。

    五月下旬,妈打来电话:“……等你放暑假,院里的葡萄就熟了。”

    “葡萄?”家里没种葡萄。

    “你老叔家的,今年结了好多。”

    葡萄还在,可老叔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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