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不久,这园中已显出十分的春色,主家常与我在亭中饮酒作诗,自有一番韵味。听得主家说,今日将有贵客来访,可巧今晨他又被人叫去饮酒,便嘱我将园中照看一二。迎客之事我自不用费心,地下的管事早差人将庭院清扫,准备小食酒菜,亦派人在门前候着了。
我见无事便在园中转了片刻,回房看书去了。快到晌午,方听见远远车轮声,府中突然嘈杂起来,想是贵客已至,便放下书,出门在假山后张望。一着白锦袍的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紧跟着牵出一位红裙女子,虽看不见面容,却也知其是极有教养的。楚腰盈盆,举动自见风致。却不知为何,见她形容举止总似曾相识,一袭红裙 又让我忆起那 一日,心爱之人在轿中朦胧而迷 离的红色身影,忆起她眼角滑落的明珠,忆起她细嫩的玉手从我手中抽出那刻冲入我掌心的凉风。悲意涌上心头,如海潮已退复涨,便不忍再看,转身离开。
我垂着头,纵然这园中万般景致,也再无心领略,只浑浑噩噩晃悠着,也不知身在何处。突然,见石板上出现一双精巧地刺着一簇明丽榴花并蜂蝶数只的玉红珍珠珠绣鞋,又见一双白底黑皂靴忽忽踩上这块石板,又匆忙停住。我缓缓抬头,朱膘锦缎裁成的百迭裙,腰间绣有石榴籽并几处小榴花,枣红万字梅花纹交领罗衫、银红宽褙子,蟹壳青缘边刺石榴百果,绣工极巧,栩栩如生。项间系一枚平安扣,玉色透亮,素颈削肩,肤若白瓷,淡扫柳眉,略施脂粉。堕马髻,右饰一支金镂空雕凤缀珍珠钗,左疏落簪几支绢花,围红绸以掩鬓。正对上那人的凤眼,微含愁意却又清明透亮,嘴边惨然带笑。
“陆郎!”
不知是谁向池中投入一救石子,池水四溅而后归于死寂。
我惊觉,暗扯衣袖,退后一步行礼:”赵公子,赵夫人。”
赵兄始有些局促不安,回了礼,便唤了领路的小丫头来, 道:“今日本该与陆兄痛饮,奈何公务缠身,只得待来日了。”复又转向婉娘:“婉儿,你且先与陆兄同游。”
言毕,带看那小丫头去了。婉娘仍是定定地看着我,眸中百转千回,不知在期盼什么。
我也定定看着她,目光抚过她寸寸青丝,抚过她的眉眼,抚过她的手,停在那双绣鞋上。数年来,我夜夜梦里都是她娉婷百态,是她哭或笑,怒或喜,静或动,是我二人结发后一点一滴,一分一寸。我原以为那日一别,此生无缘,竟终有见面之日,不禁百感交集。我想像当年一样,携她之手坐于烛下,在夜雨声中逗趣调笑,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畔低声呢喃,抚过她滑腻的肌肤。我亦想将数年之思一吐而快,想伸手碰碰她秀美的眉眼,为她系上项间的平安扣,与她饮酒赌书消磨年月……可我不能。我深深明白,她是赵兄的妻,朋友之妻不可欺。 “陆郎!”
珠花绝望地挣扎着,她的脸煞白,眼中却总算带上了几分光彩。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颤颤抚过我的眉眼。我虽贪恋这片刻温存,却无奈全了礼数,后退一步。她的手便悬在空中,空荡荡的。我不忍心去看她泪水涟涟的眼睛,怕自己会情动而忘乎所以。因只听得她叙上那穗珠花摆动,珠串撞击出清润的声响。
“那日一别,今日却还能相见,只叹上苍慈悲啊!”我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婉娘,昔日我亏负于你,今只盼你与赵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言罢转身,强装无事,稳住心神,飘飘然走回房中,耳畔不断响起那穗珠花摇动的清润声响。
那日,我便一直将自己锁在房中,一壶又一壶酒灌入肚中,醉意渐增,愁意未减。每一杯冷酒入肠,都如利刃一把直划我过心房,不觉鲜血如注。我就这般昏天黑地地饮着,迷糊间,似乎婉娘推开门,依旧是明艳红妆,如五月榴花照人眼明。她冰凉的手敷在我额上,半是担忧,半是嗔怪:“喝那么多做什么?”
“婉娘……婉娘……”
我一遍又一遍低低唤着,却只有无尽的风声扑打,烛火跳动的回应,再也不会有她轻卷朱帘探身入室时的曼妙身影,再不会有那柔和的声音应我:“陆郎,须少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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