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1208年，浙江绍兴。

这一天，阳光明媚，春色宜人，天空一碧如洗，鸟儿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叫得格外的欢悦，大地上的花草经历了寒冬时节的枯寂，今天也趁机肆意绽放了开来。坐落在市内木莲桥河旁的沈家园里人声鼎沸，游人如织，有观赏亭台楼阁的，有采摘鲜花的，也有对着这美景吟诗作对的。诺大的一个园林，尽是一派暖意融融莺歌燕舞之色。

这一年，陆游已经84岁了。他拄着一根拐杖，由两名仆人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登上了沈园的台阶。望着园内的游人，看到曾经的小桥流水，他不禁轻轻的叹道：终于到了……”

很多年了，已经再没踏进过这座园林了。并不是他不记得了，只是怕想起过去的往事，会勾起自己伤心的情绪，于是像一个在战场上的逃兵一样，他也做起了爱情的逃兵。但是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过来看一看了，这岁月催逼的太紧，双鬓斑白的他竟然有时候连走路都成了一种奢望，如若再不来的话，怕是自己的有生之年再也来不了了。

他这样自顾自的想着，缓缓来到一块石碑前面，石碑上面刻着几行行书：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常题小阙于石，读之怅然。

陆游记得，这是他在十六年前重游沈园写下的。禹迹寺的南边有座沈家的小园林，四十年前常常将自己做的小诗和小词题在石头上，如今读来只剩下心里的怅然。

他一边用他干枯的老手抚摸着石碑上斑驳的字迹，一边老泪纵横的回忆起了当年自己和她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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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时候，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整天的读书之余便是找他的表妹唐婉一起玩耍嬉戏。到附近美丽堂皇的沈园里面捉迷藏，扑蜻蜓。表妹可爱漂亮，加上熟读诗书，竟渐渐的让他动了情愫，终于有一天，他们瞒了各自的大人，在一颗大树下私下许了白头之盟。那天晚上，他还将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家传宝贝凤钗亲手插在了表妹的秀发上，算是给他的定情信物。

未及弱冠，他便怂恿自己的父母派人到表妹家里去提亲，于是在一个如同今天一样的喜庆日子里，他和他的婉儿举行了盛大华丽的婚礼。婚后的生活美好而又幸福，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起外出游山玩水，天气欠佳的时候他们闭门读书鉴画，在自家的大花园里荡秋千，在空阔的旷野里捉蜂捕蝶。他们恩爱的样子，羡煞了旁人，也渐渐惹怒了他的母亲。

老太太认为，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海，刻苦读书，求取功名，好便为自己的家族光宗耀祖。

母亲的话如同当头棒喝，他自己在心里反省：自从与婉儿成亲之后，他确实自己把从小的立下的志向忘却了，忘了要去京城考取功名，忘了要上前线建功杀敌，也忘了光耀门楣扬名立万。

反省归反省，可是自己年轻爱玩的天性怎么改也改不过来了，加上婉儿对她百依百顺，从不强求他要抛下自己外出千里之外求学。因此母亲的话犹如耳旁风，他的举止依然照旧，只是天天的与心爱妻子縮在一处，将从前的远大抱负抛之了脑后。

就这样的过了两三年幸福快乐时光，终于有一天，母亲叫来了家族里面所有有声望的大人，当着大家的面训斥他的贪玩成性，不思进取并且执意要他休了自己的妻子，他们将他的变本加厉归罪到是因为娶了一个坏妻子的时候，他不禁恼羞成怒的为他的婉儿百般辩解，可是母亲疾言厉色的一句话让他彻底软了下来：

“陆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唐婉跟你成亲三年了，一男半女都见不到，你是想让我们陆家绝后吗？”

看着旁边人随声附和，一起指责起婉儿来，他急的大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母亲开恩成全他们。可是母亲不仅不答应，还一头撞在了大厅的柱子上，头破血流。警告他不休了妻子就在这里死给他看，大人们纷纷劝他，不要忤逆了母亲的意愿。他明白大势已去，只好承诺会给妻子一纸休书。

回到卧室，他抱着妻子号啕大哭，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和家里人对她的不公，婉儿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流眼泪，好久，才对他说了一句：“你别难过，我明天一大早就走，我走了你要用功读书，不要再想我……”

后来，他知道她嫁给了江南的名士赵士程。他自己呢，在父母的督导下，日甚一日的钻研学问，却一次又一次的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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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公元1151年，他26岁，在京城的考场中又考砸了。身心疲惫的他来到沈园，想在园林胜景中求得一点安慰，当他信步走在一条乱石铺成的小道上时，远远看见几个人在前面的凉亭里赏景聊天。他觉得有个女人的身影似曾相识，走近一看，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婉儿吗？他是和他的丈夫一起来的哩。霎那间，万般心事涌上了心头，几乎使他失声哭了出来。唐婉也看见了他，呆了半晌之后，对他微笑了一下，又回头对她丈夫说了什么，然后就见她和仆人端了果品和酒送了过来，请他品尝，他拿了几块糖果放在嘴里，猛喝下一口酒，只觉眼角发酸，好像要留下眼泪来，早不知道糖果跟酒的味道了。唐婉望着他这副心痛的样子，便问他近来可好么？他点着头，发现自己准备了那么多的心里话都噎在了喉头，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呆望着他们收拾了东西离开后顿时泪如雨下。

他一边留着眼泪，一边在旁边的石碑上写下了自己伤心的词句：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你红润酥腻的手里，捧着盛上黄縢酒的杯子。满城荡漾着春天的景色，你却早已像宫墙中的绿柳那般遥不可及。春风多么可恶，欢情被吹得那样稀薄。满杯酒像是一杯忧愁的情绪，离别几年来的生活十分萧索。遥想当初，只能悔恨：错，错，错！

春景依然如旧，只是人却白白消瘦了。泪水洗尽脸上的胭脂红，又把薄绸的手帕全都湿透。满春的桃花凋落在寂静空旷的池塘楼阁上。海誓山盟虽然还在，可是锦文书信将向谁交付。遥想当初，只能感叹：罢了，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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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当他再次游览沈园时，已是四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那天晚上，他悄悄的独自一人进入了这里，借着夜色，读着石碑上的另外几行词句：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世事炎凉，黄昏中下着雨，打落片片桃花，这凄凉的情景中人的心也不禁忧伤。晨风吹干了昨晚的泪痕，当我想把心事写下来的时候，却不能够办到，只能倚着斜栏，心底里向着远方的你呼唤；和自己低声轻轻的说话，希望你也能够听到。难、难、难。

今时不同往日，咫尺天涯，我身染重病，就像秋千索。夜风刺骨，彻体生寒，听着远方的角声，心中再生一层寒意，夜尽了，我也很快就像这夜一样了吧? 怕人询问，我忍住泪水，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瞒、瞒、瞒。

他看了词句的后面是唐婉的署字和时间后，一切都明白了，这是她与他在沈园重逢五年后写下的。他知道，写下这首词的那年秋天，她就因病去世了。

“原来她一直是想着我的，我这个傻瓜，懦夫，我就知道，他不会忘记我，我该早点回来见他，请求她的原谅的，就算她已经嫁给了别人，我还是要向她表明我的心迹的……”

他一边哭泣一边这样想着，泪水也淌过他那早已布满风霜的脸庞：“她死的时候是不是还在怨我，恨我，我明白，她的病多半是因为我而起的，是我害死了她……”

他又忆起了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光，也想起了这几十年来，自己东奔西跑，颠沛流离，到最后却一无所获时，自己是多么可悲和荒唐。曾经立下的驱除鞑虏，光复中原的宏愿也被朝廷内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消磨殆尽了。他知道大宋已经大势已去辉煌难再了，可是回到故乡，连他最爱的那个她也离开了人世，想到这些，他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苦痛与悲伤，他见惯了生命的死去，但当自己与最心爱的人阴阳两隔时，他还是难以接受的，他满心伤悲的在石碑上写下：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城墙上的画角声仿佛也在哀痛，沈园已经不是原来的池阁亭台。

令人伤心的桥下春水依然碧绿，在此曾见她的倩影如惊鸿飘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离她香消玉殒已过去四十多年，沈园柳树也老得不能吐絮吹绵。

自身即将化为会稽山一抔泥土，仍然来此凭吊遗踪而泪落潸然。

他情难自抑，唯有通过诗句写下对她的怀念与爱恋。

今年他已经84岁了，时光折磨的他衰朽不堪，然而旧日的记忆涌上心头，依然让他心往神驰，很多次，她的身影都游走在他的梦中。他发现自己就算到死也忘不了她，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想忘记。今天，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拖着沉重的步伐，又来到他朝思暮想的地方，他想在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再来瞧一眼这个见证了他的爱情的地方，用他最后的力气，用他自己的方式，祭奠他曾经拥有过又失去的爱情。

他还是用诗句写下了他对她的怀念：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沈家的园林里面鲜花如锦，有一半都认识当年的我。

终于相信了美人真的是魂归了尘土，人生的这场幽梦去的太匆忙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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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的一生其实也是波澜壮阔的一生，青少年时期在家乡刻苦攻读，壮年时期在前线领兵作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他忠心报国，以收复失地驱除金人为己任，具有强烈的爱国情操，曾经写下了无数的热血澎湃的爱国诗篇。可是再伟大的英雄，也有其自身的儿女情长，他的前妻唐婉，作为封建社会中的一名女性，是她痛苦人生的根源。封建制度下人性的束缚导致的无数悲剧自不必多言，今天我们所深深慨叹的，是在那样的一个时代，即使世间黑暗如永夜，也依然在天空中闪耀着人性的光辉。陆游和唐婉对彼此的钟情，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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