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死了以后,家里又来了次次。
次次是大狗,有黑背基因,体型高,吃得多,老实听话,就是有点不太聪明,所以我叫他次次,家乡话就是笨笨的意思。
高中我一直住校,和次次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只知道次次严格履行看家护院的职责,很少出去玩。
我和大少也只是偶尔逗下它,给它扔个馒头。我们长大了,对狗的感情没有那般浓烈了。
在家里经济捉襟见肘的时候,突然间传来了一个惊喜。
我家大少被学校师生称为奇才。
原因是这样的,大少上了高中,对化学特别感兴趣,于是稍微用功钻研了一下。有一次化学老师去外地开会,就把教师用书扔给了大少,让他给别的班上几节课。
我家大少就这样大模大样的走向了隔壁班的讲台,一节课之后,名声大噪。有些不服的同学用难题为难他,大少对答如流。此后,奇才的帽子便扣到了他的头上。
高中时候的大少,跟变了个人一样,上学时刻苦读书,周末回家帮父母干活,脏活累活全部承包了。大少的嘴上有了黑黑的绒毛,他长大了。
两个人上高中的费用,相当于供一个大学生。父亲拿回来的钱总是不够用。高三那年,母亲出了车祸,因骨折手术后卧床半年,奶奶身体不好也住了院。父亲坐的摩托车突然出了事故,父亲也住院了。
那一年,我家要靠借钱才能过去了。好在我的伯伯姑妈,舅舅姨妈等人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我们才顺利度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
母亲曾写过两句话:锦上添花俗人多,雪中送炭君子少。
所幸,还有这些可敬可爱的长辈。
母亲从医院回到家里后,素来与母亲不睦的邻居在我家窗户底下叫另外一个人打牌:谁谁谁你出来玩啊,不出来我把你的腿打断。
母亲的腿断成了三节,看笑话的大有人在。别人的痛苦是这些人快乐的源泉。
那一年,我家门前冷落车马稀。父亲的那些朋友,工友,再也不来了。父亲的落魄成了他们茶余饭后反复咀嚼的话题。
作为狗,次次的职责轻了许多,因为家里没有值得偷的东西了。
父亲买了一台二手挖掘机,没日没夜的出去干活。这活虽然累,但给到手上的都是现钱,不欠账。
母亲腿好了以后,开始下地干活。
那时候,我们穿的都是亲戚从城里拿回来的旧衣服。
次次没有肉吃,只能吃开水烫的玉米面狗粮。
我和大少从小放的那只羊,被500块卖给了杀羊的。
在那种贫困的情况下,许多“好心人”劝我的父母不要让我们上学了,不但可以省钱,还可以出去打工赚钱。这样,父母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村子里,上个初中就出去打工的人比比皆是,人家都给家里寄了钱,盖了房子,父母都过得很轻松。
只有我家,父受牛马罪,母穿破烂衣。
我的父母,非但没有听他们的,还花了一大笔钱将大少转到我的学校了。大少的数理化在他们学校已经没有对手,为了知道自己的真实水平,大少想到我们学校来。
父亲一听,二话不说,联络各种关系,最终成功给大少转了学。
我总问母亲:钱是从哪里来的?
母亲总说:你爸爸有办法,不用你们操心。
那一年的七月,我和大少都考上了大学。全村震惊了。
尤其是大少,小时候吊儿郎当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突然考上了大学,村民们一时无法适应。
更有好事者,把这事告诉了大少小时候的老师:你说人家要能考上大学,你把鼓背到人家后门去敲,现在娃考上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敲?
那老师说:多亏我刺激,不然他能考上大学?
说罢,大家哈哈一笑。
大少从来不是一受刺激就奋发的类型。是贫穷和父母的爱,激活了他男子汉应有的责任和担当。
16年前,被称为双响炮的我和大少点亮了父母脸上的荣光。人们对他们重新尊重和客气起来。
同时有人酸溜溜的说:考得上供不起又能怎么样?
那四五年,父亲又吃了很多苦,但他说他有劲。
母亲因为穿着被人嘲笑,但母亲说她心里美。
母亲说:钱虽然很重要,够用就行了,它不是最重要的。
母亲又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母亲还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们是乐观的,可是神仙也挡不住人对人的羞辱。
大二的寒假,母亲说包饺子,让我去买肉。母亲说买10块钱的就够了。那会一斤肉不到10块。我骑着自行车去买肉,到了摊子跟前,有好几家卖肉的,其中一家是我们同村的中年男子,按辈分我要叫爷爷,于是我走到跟前说:有二爷,我要称十块钱的肉,麻烦称准一点,家里就我和我妈,多了吃不完。
有二爷看也不看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抓起一坨肉往称上一扔,说:11。
我说:要不了,我就带了十块钱。称10块的就够了。要不你晚上回去了,我把钱给你送家里也行。
有二爷把肉往我跟前一丢,冷冷的说:算了,没钱还要吃肉呢!
我一听,骑着自行车气呼呼的回家了。一到家我就跟母亲说:给我100块,要整钱。母亲疑惑的递给我100块,看着我以风一般的速度蹬着自行车走了。
到了以后,我把钱拍到摊子上说:你说的对,没钱也要吃肉,有钱也不卖肉!这块肉我要了,找钱!
有二爷脸色不对,有点慌张,拿出零钱不够找,于是跑到小卖部去换钱。
我不无讽刺的说:呦,做这么大的生意,100都找不开吗?
有二爷尴尬的说: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没钱就算了,不影响吃肉。
我不客气的说:有意思没意思你心里清楚。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骑车回家了。母亲担心的在村口等我,我义愤填膺的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母亲的眼里看出了心疼,便闭上了嘴。旁人说有二是故意的,他在不同场合说母亲穿的像山里人。
母亲却安慰我困难是暂时的。我并不恼怒,只是心凉。有二,一条街叫了二十多年的爷爷,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是长辈,竟然欺我少年穷。后来每次见到他,我偏偏要热情洋溢且大声的叫他爷,刚开始他躲躲闪闪不好意思,后来看见我转身就走。
个别人并不影响我对世界的认知,因为大多人都是良善的。对门的婶子卖馒头,每次会多塞我一个。偶尔周转不开,母亲去借钱,邻居们有求必应。亲戚们也一次次伸出援手,还有很多人,他们让我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几年后,我和大少都顺利毕业了,大少去了外企,我去了国外。
我工作一年的工资可以还清家里的债务。大少的工资也比同龄的小伙伴都要高。
那会我们也才知道,大少转学的钱是父亲高利贷借来的。
再后来,我和大少都遇见了很多诱惑,不乏快速致富的途径。但我们从未牺牲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幸福,变成金钱的奴隶。穷是奋斗的动力,不是走捷径的理由。
日子刚见起色,膘肥体壮的次次,竟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那段时间偷狗的人很多,但次次一般都宅在家里,只有黄昏鸡上架的时候,才静静地蹲在后门口看星星,看月亮,思考它的狗生。
有人说,是熟人干的。只有熟人,才能骗走宅狗次次。
也有人说:有人眼红了,就拿次次下手了。
在有的人的眼里,落魄了就应该一直落魄下去,你突然又翻身了,怎么对得起他们那颗爱看笑话的心。
虽然鲁迅先生教导我们不要以最坏的恶心揣测一个人,但次次,终究是失踪了,很大的可能性,是被杀了吃肉了。
过了几年,家里缓过神了,包工的环境也变好了,经常有人请父亲去做监理,开可观的工资。村委会选举,他们要选父亲当村长,父亲百般推脱,勉强当了一个委员,隔三差五就有人找父亲商量事,逢年过节,大队还给送礼物。
母亲因为培养了两个大学生,被人们誉为村子里最有智慧的妇女之一,穿的好人夸有钱,穿的不好人夸朴素。
我家又热闹了!
当大富叔重新坐回我家客厅的时候,我依然给他拿出了好烟,奉上了好茶,听他叫我父亲哥,听他讲当年最困难的时候父亲如何帮助他的故事,听他讲儿女如何没有出息,如何管他要钱。
听完了,我起身站在院子,看云起云落,只觉得这二十多年恍然若梦,日月似乎已换了新天。
小哈巴狗静静地蹲在我的旁边。
母亲这次吸取了教训,养了只小狗,以免重蹈次次覆辙。小哈巴狗有各种好吃的,吃的它又馋嘴又刁蛮。偶尔对人乱吠,却没人肯踹它一脚。
那些狗没赶上这样的日子,亨特,豹子,毛毛和哈利,次次,陪我和大少长大,然后又消失在了茫茫狗海。
那些呼唤过千万遍的名字,曾经以狗的形象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对人忠心耿耿,对家不离不弃,它们吃的是狗粮,闻的是人味。都说狗眼看人低,可人眼呢,时而看人高,时而看人低。通过一双双清澈透亮的狗眼,我看到世人百态,人间善恶。狗永远是狗,人却未必永远是人。
所爱之狗在我们的生命中来了又去,人狗一场,缘分已尽。数狗过后,我们已不再养狗。
在路上看见狗,我还是会想:
它会遇见谁,
有着怎样的狗生,
是否能生当其时,
是否能终了一生。
愿天下每只狗和它的主人都能被善待,
愿天下每个主人都能保护好他的狗,
不负成长,
不负陪伴,
不负每一个人生与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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