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村的张哈儿出大事了。
他在自家鱼塘私拉电网,电死了偷鱼的张麻子和张孬狗,判了十年。
新婚不足半年的张哈儿被丢进了大巴山一座监狱里,成一个号码:1477B。
立正,报数,唱歌,跑步,报告教官,报告政府,一二三四!
刚进来时,失眠,不吃不喝。想婆娘安小芬,想父母。想到深处,无法自拔,以头撞墙。电死偷鱼的贼,那是为民除害,为啥子判我?承包了两年鱼塘,月月丢鱼,天天丢鱼,一丢就是几十斤上百斤啊,不安装电网,鱼偷光了,全家喝西北风?
在管教的帮助下,他想通了。两条人命啊,不就是偷鱼吗,至于让人家死?
安小芬带着烟酒来看他。两人见面,安小芬又哭又笑,哭似一树带雨犁花,笑似雪后暖阳。
张哈儿的心填得满满的。
爸妈好吗?
好!
你,你,你好吗?
你不是看到了吗?好好的。
哈儿,听政府的话,好好改造,我等你。
小芬,辛苦了你,出来做狗做牛报答你。
一回一答,把哈儿的眼泪带了出来,像水笼头一样,哗哗的。
大巴山山高,风烈,雨水粗,日子苦。但他心中有一个想念,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回家。回去后不再养鱼了,养鸡养猪养牛,老婆孩子热枕头好好过小日子。他挖煤,推车,修路,砍树。累了,想想安小芬的笑,想想父母的泪。
第二年,父亲搭草树时,从草垛子上摔下来不治身亡。
第三年,母亲因病去世。
接到他父亲的死讯,他戒了烟;听到他母亲去世的消息,他戒了酒。想抽烟时,他就嚼树叶子;想喝酒时,他就喝水。第四年,小芬来了一次。
从第五年开始,小芬再也没有来。
张哈儿往好的方面想,人家小芬累啊,忙啊,没有老人把持家务,一个人里里外外一把手,男人都遭不住,何况女人呢?
小芬不来,他更加拚命地想她。越想,就越拚命地干活。他的汗没有白流,连着减了几次刑。十年减成了七年,在他三十四岁那年,他走出了监狱。
黄昏,张哈儿回到玉皇村,他在村口东张西望。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白胡子老汉牵一头大水牛从村口路过,见张哈儿鬼鬼祟祟行迹可疑,眯着眼呵问他找谁。
哈儿扑通跪下来,喊了一声“六爷”:“六爷,我是哈儿啊。”
六爷把牛绳一扔,扶起张哈儿:“哈儿,是你啊, 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就好。找不到饭吃,就来六爷家,六爷给你添一个碗,添一双筷子!”
张哈儿一楞:“安小芬呢?”
六爷说:“小芬打工去了!家钥匙在我这里!”
张哈儿拿着钥匙,虚飘着身子来到自已的家。院子那两棵树还在,他抓走时候,树很小,蔫头蔫脑的,现在却粗得他都抱不住了。
家门很久没有开过了,他对着锁孔掏了一阵,门咣当打开。一跨进家门,脚一下子软了。家空了,绣了,破了。堂屋正中,小芬和他的结婚照还在。那时他二十五岁,年轻得让人羡慕。
他窝在一张嘎吱嘎吱乱响的床上长睡了一觉,他做梦,扯鼾,说胡话。梦中,他看到小芬端着一碗面在黄桷树下喊他,他应着,伸手接碗,碗翻了,面洒了,人醒了。醒来,天空黑得像一口铁锅。他顾不得许多,急匆匆翻过两坐山淌过两条溪,来到岳父家。把岳父的家门啪到山响,惊醒了一村庄的狗。
岳父待他如宾,上坐,敬茶,散烟。岳母要到灶房里熬醪糟煮鸡蛋,被张哈儿劝住。张哈儿要的只有一句话:小芬呢?两个老人慌慌张张,都摇头,都叹息。再问,再摇头,再叹息。
张哈儿回来不到三天,就走了。
张哈儿走的头晚,玉皇村的人们都听到了哭声,一长一短,又尖又利,像狼嚎。
张哈儿穿着牛仔裤,背着牛仔包一晃就从玉黄村消失了。
今年,玉皇村有人回来说,他在广东的东莞看到张哈儿了。张哈儿变了,脸很瘦,胡子很长,人很苍白,比刚才牢里放出来还要惨。还是穿着牛仔裤,还是背着牛仔包,不同的是,他手里举着一张纸糊的牌子,上面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
安小芬,我在找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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