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善
人的自我主义使他不愿接受无意义的生活,当他很不幸地发现自己不再能信奉一种可以为之献身的、自在而且至高无上的力量时,他便在那些跟他切身利益有关的价值之外又设立了一些特殊的价值,目的就是要使生活具有意义。
历代的有识之士选中了其中的三项作为最有价值的。
它们的崇高性质更使人跃跃欲试地想加强精神生活的重要性,而且不管效果如何,总觉得努力追求这些价值是值得的。
它们就像人生大沙漠上的几块绿洲,既然人在人生旅途中不知其他目标,就只好使自己相信,这些绿洲毕竟还是值得一去的,因为在那里他将得到安宁,他的疑问也会得到解答。
这三种价值就是真、美、善。
我觉得,“真”在这里占一席之地是出于修辞方面的缘故。人们把一些道德品质,如勇敢、荣誉感和独立精神等,也归入了这个词的含义。
如果说“真”是一种价值,那就是因为它是真的,而不是因为说出“真”来是勇敢的。
历代的智者早已断定,说真话未必聪明。人为了虚荣、安乐和利益,总是不顾“真”的。
人并不以“真”为生,而是靠骗为业的,他的理想主义,有时在我看来,也不过是想借“真”的名义弄虚作假,以此满足他的自负心理罢了。
美的情况稍好一点。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只有美才能使生活有意义,以为人类在地球上世代相传,唯一能达到的目的就是不时地产生艺术家。我认定,艺术品是人类活动的至高产物,是人类经受种种苦难、无穷艰辛和绝望挣扎的最后证明。
除了说艺术能赋予生活意义外,把艺术品所表现的美好生活也包括在内,但我珍视的仍然是美。
在伟大的艺术杰作中,一切都已尽善尽美,我不能再做什么,活跃的心灵就会因被动的观照而倦怠。
我觉得美就像高山的峰巅,你一旦爬到那里,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再爬下来。完美无缺是有点乏味的。这并非是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小讽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真正达到完美,虽然这是人人追求的目标。
我想,我们说到美,意思就是指那种能满足我们的美感的对象,精神的或者物质的对象,尤其是指物质对象。然而,这等于是在你想知道水是怎样的时候,人们告诉你说水是湿的。
美是相对于一代人的特殊需要而言的,要想在我们认为美的东西里找到美的绝对性,那是枉费心机。美虽然能赋予生活以意义,却是不断变化的,所以也无法分析,因为就如我们不能闻到我们的祖先曾闻到过的玫瑰花香一样,我们也几乎感受不到他们曾感受到的美。
只有人人都可能欣赏的艺术,才是伟大而有意义的艺术。一小批人的艺术只不过是一种玩物。
无论是真,还是美,看来都谈不上有其自身的固有价值。那么善又怎样呢?
在谈到善之前,我想先谈谈爱,因为有些哲学家认为爱包括其他所有价值,因而把爱看作人类的最高价值。柏拉图学说和基督教结合在一起,更使爱带有一种神秘的含义。爱这个词给人的联想,又使它蒙上一层感情色彩,使它比一般的善更加令人激动。相比之下,善是有点沉闷的。不过爱有两种含义:纯粹的和单纯的爱,也就是性爱和仁慈的爱。
我认为,即使是柏拉图,也不曾精确地区分过这两种爱。他似乎把伴随着性爱而出现的那种亢奋、那种有力的感觉、那种生气勃勃的情绪说成了另外一种爱,即他所谓的“神圣之爱”,而我倒宁愿称其为仁慈之爱,虽然这样一来,会使它带有任何世俗之爱所固有的缺陷,因为这样的爱是会消逝的,是会死的。人生的大悲剧不是因为人会死,而是因为人会停止爱。
但是,仁慈之爱却不像爱情那样带有不可弥补的缺陷,不像爱情那样昙花一现。诚然,仁慈之爱并非把性的因素全然排斥在外,就像跳舞一样,某人去跳舞,是为了享受有节奏运动的乐趣,并不一定就是想和舞伴上床。不过,只有在跳的时候不觉得厌烦,跳舞才是一种愉快的刺激。
在仁慈之爱里,性本能虽已得到升华,但它仍然赋予这种爱的情感以某种热情与活力。仁慈之爱是善的较好的一面,它使本身具有严肃性的善变得温厚,从而使人们可以不太困难地遵循那些较细微的德行,如自制、忍耐、诚实和宽容等,因为这些德行原本是被动的和不太令人振奋的。
看来,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宣称有其自身目标的价值。德行就是它自身的回报。
我是不大有崇敬心的。世人的崇敬心已经够多了,甚至太多了。有许多被认为可敬的东西是名不副实的。还有一些东西,我们对它们表示敬意往往只是出于传统习惯,而不是真的对它们感兴趣。
当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真正的善时,我仍会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在这种情况下,我对那些难能可贵的行善者便不再像通常那样,认为他们往往是不太明智的。
在这冷漠的世界上,无法躲避的邪恶始终包围看我们,从摇篮直到坟墓,对此,善虽然算不上是一种挑战或者一种回应,却是我们自身独立性的一种证明。它是幽默感对命运的悲剧性和荒诞性所作的反驳。善和美不同,永远不会达到尽善而使人厌倦。善比爱更伟大,不会随时间的推移而失去其欢愉。
不过,善是从正确的行为中表现出来的,那有谁来告诉我们,在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上,怎样的行为才算正确?
正确的行为并不以追求幸福为目的,即使后来得到幸福,那也是幸运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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