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以后,我仍会时不时想起,那个曾经让我讨厌的老头儿。
老头儿总是裹着一件破棉大衣,我怀疑这件衣服从来没洗过,原来的颜色简直是个谜。职工宿舍这片儿的“皮猴子”们热衷于打赌,争论这衣服到底是绿的,还是蓝的,又或者是灰色,可是谁都不敢上前一探究竟。这害人打赌屡不尽兴的大衣,就是老头儿其中一个讨人厌的原因。
老头儿另一个讨人厌的地方,是他长得像混入人间的老妖怪,专吃小孩儿那种。一把惨白的胡须,打着结儿,纠缠在他前凸的下巴上。胡须上方是他的脸,黝黑,沟壑纵横,好像长在沤烂树根上的一块老树皮。老头儿的背驼得很厉害,全身的最高点是他隆起的背,像得了怪病。他经常坐在我家楼下,守着块当凳子的空心砖,盯着小孩儿看。
说老头儿是老妖怪并不过分,我就领教过他的讨厌和可怕。大概八九岁吧,我得到了一个弹力球,高兴极了,但在我不小心将它抛入草丛后,就再也没有找到它。
一天放学,我突然瞥见一缕微光——我的弹力球!我抬头看去,登时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弹力球被那个讨人厌的老头儿握着,他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飞到了额头上,胡须炸成了两束。见我看他,老头儿竟将弹力球使劲向地上砸去。
我气得发抖,我多么想冲上去把弹力球抢回来,又怕那肮脏的胡须缠住我,把我吃掉。老头开始颠手里的球,嘴里漏出呼哧呼哧的喘息,眼睛紧紧盯着我。他的手向我探过来,直直要怼进我怀里。我尖叫一声,重重的打掉老头儿的手,然后跑了。弹力球滚进了黑暗的楼道。
从那以后,我便讨厌极了老头儿,每每路过他,便使劲蹬他,拿眼神剜他,恨不得踢他,打他。但他一打算接近我,我就立马拔腿就逃。我总感觉老头儿的皱纹更深了,胡须更炸了。真是个讨人厌的老头儿!
但是我最讨厌老头儿的一点是,当他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我便浑身难受。
比如傍晚乘凉时,大人们坐着马扎,抱着孩子,拍着蒲扇,东拉西扯。我在旁边,常常能看到他们一边偷瞄着呆坐的老头儿,一边议论着,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痴呆症,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懵懵懂懂地听着,觉得大人们说的应该是对的,但是心底总感觉被缓缓挤压,喘不上气。大人们什么都说,但是当说起老头儿的“家”时,便不约而同的沉默,然后跳到下一个话题。
还有我打开衣橱,苦恼地思考应该穿哪件衣服时,总是想起年幼时打的那个赌,衣橱内一片花花绿绿,有没有一个颜色属于老头儿?经过他和他那件破大衣时,我身上的漂亮衣服好像长了尖牙,生了利爪,刺得我每一寸肌肤都不服帖。老头儿多半是没有家的吧?我猜想。
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上了高中,放学时已经是黑漆漆一片,我惴惴不安地走在小道上,突然一个人影撞进我的余光,我定睛一看,那佝偻的背——不是老头儿是谁?悬着的心随即掉回肚子里。
老头儿背对着我,他的胳膊动个不停,我转到他前面去, 一股刺鼻的臭气顺着鼻腔钻入眼眶,我被熏得流出眼泪。我愣住了。
黯哑的月光将老头儿的身影刻在断墙上,一拱浓黑而巨大的影子,萎缩在老头儿干瘪的身躯后,沉默着。苍蝇隐约可见,“嗡——”从这头倏的一下窜到那头。
他的手插在垃圾堆里不断摸索,拣出一个瓶子,一顿一顿地下探,堆在脚边,一顿一顿地起身,继续摸索。那双手搅动着垃圾,也搅动着我的心。
我想象不出接触垃圾的感觉,或许是根本不敢想象,单是气味便令我干呕。那个垃圾堆里,会有残羹剩饭,会有玻璃渣子,甚至有粪便和腐烂掉的动物尸体。
我笃定,老头儿没有家人。
后来我又见到老头儿几次,我震惊于他在半夜出来捡垃圾,又懊恼自己对老头儿几乎是一无所知。他从哪里来,又要回哪去?我不知道。我只能想象,老头儿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在那个多灾多难的时代,他躲过天灾,避过人祸,他曾年轻力壮,儿孙满堂,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靠捡垃圾过活?
盛夏的夜晚,我周身沾上寒气,我害怕,害怕享受光鲜亮丽的青春的我,有朝一日也会落得这般田地。
终于在他又一次出现时,我扔给了他一副麻线手套。
“戴上吧。”我说。
自此我便舒服了许多,连带着老头儿也没有那样讨厌,毕竟是他让我发现自己品德高尚。看到老头儿时,我将心底的沉闷抛在脑后,毕竟我一个孩子,还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我得意地沉醉在自己的壮举里,仿佛下一刻就要登上感动中国的颁奖台。那时候我还没有发现,老头儿下探的动作越来越滞涩,胡须越来越干枯。
不知何时,那块空心砖上起了薄薄的霜,老头儿没有来。一天,两天……老头儿没有来,四天,五天……老头儿还是没有来。
老头儿终于不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然而我却欢喜不起来。
又过几天,一家人给逝世的老人办丧事,整整三天,缟素盈目,烛火绵延,敲锣打鼓。哭声震天。我站在楼道里看着,这样盛大的葬礼,若是老头儿还在这,保管他吃得走不动路,倒也能少捡几天垃圾了。
长子啜泣着端起老人的遗像,后面的儿女哭得近乎昏厥。那遗像上的老人,一把胡须,打着结儿,纠缠在下巴上,和蔼地笑着。
送葬队伍挡住了,因为躺在路上的一块空心砖,是老头儿常坐的那块。有人抱起那块砖,随意往路边一扔,砖裂开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掉出来,摔在地上。
我快步跑过去,赶在队伍踩踏塑料袋前,将它捡了起来,打开。
霎时间千般颜色万般心情席卷心头,最后在嘈杂的唢呐声中归于寂静。
里面装的是几十块钱,两个弹力球,一个新的一个旧的,一副麻线手套,线头被修剪得利落整齐。
文章有原型,分别是两个老人。
一个是常年坐在我家楼下的老人,常穿着一件军大衣,坐在一块砖上发呆,不与别人说话,但是喜欢看着孩子笑。我曾试着向他问好,他不说话,只是笑。只是我家已经搬走,不知老人现在是否健在。
另一个是住在我们学校楼梯间里的老人,楼梯间不足五平方,我曾经路过时朝里面看了看,摆了一张单人小床,一个桌子,一个柜子。老人每天凌晨起来掏学校的垃圾箱,学校应该管他饭。今年我高中刚刚毕业,老人现在还在楼梯间住着。
文笔拙劣不堪入目,只是想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感,感谢各位阅读,希望提出改进建议,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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