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

棠梨

棠梨不知道是不是静姝所说的“棠梨子”。长着刺，不敢近前去采摘，也没人去心疼它的不容易，只要结的果实少，砍起来理所当然。那是很早熟的一种水果了，夏末就可以吃，静姝想在北地实在很难得。

实际上，一直这么叫“棠梨子、棠梨子”，或许就是《诗经》里经常说的那一种树吧。因为稀少而珍贵，静姝对它重视起来是在有一年妈妈捧着鲜艳的小果子给她吃过后。也就是那时候最初的棠梨树被砍倒了。那果子也是妈妈从砍倒的树上摘下来的。

在静姝的记忆里，自家的偏房一直很破败。每到夏季就漏水，尽管每一年都修葺。可还是照旧的漏水，水滴顺着椽木上方的石板滴下来，就不偏不倚浇在那个大炕上。尤其在夜里要给承接雨水的罐子腾出床位，连梦里都带着滴滴咚咚的水声。这样睡起觉来就必须小心，翻身也要提心吊胆，一不小心就像小孩尿了尿，将承接的雨水撒在床上了。那时候奶奶叨叨絮絮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或者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也是自己倒霉，只能够忍受……

大约就在静姝七岁的时候，房子破了一个大洞，看过的人下了结论：这房子不敢住人，只能拆掉重修了。而重修就要彻底，连着地基也要重搞一次。重修以什么为开端呢？砍掉屋后棠梨树就是第一步，砍掉之后房子就可以后移，房间可以加大，院子也可以加大。

自那次砍掉以后，静姝对于棠梨的而盼望就日渐深切了。可是此后的许多年，她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棠梨。那时候妹妹不到一岁，只吃奶。要不她可是不能独享那一把酸甜可口的果实。妈妈还没有生下妹妹的时候，让她猜妈妈会生妹妹还是弟弟。据她妈妈的暗示来看，大人们都是希望静姝说男孩。可她说妹妹。

因为奶奶说过，还没有换牙的小孩猜事一向很准确。这猜测几个月后也就证实了。的确生的是女儿，可是当时她说是妹妹的时候，妈妈很不高兴。后来静姝也遇到这样需要猜测继而决断的事情。可是每每预测都是事与愿违的，就像高考填志愿估分数，就像选择男朋友、找工作，这都全然没猜对，似乎自己的选择的一切都错了……她也一直疑心是自己换牙以后做猜测的缘故。

对于妹妹，她的第一句评价就是“新”。妹妹生下来的那天，来的人很多，妈妈在房间里有喊又叫，似乎很痛苦。她是不敢上的，奶奶也呵斥她让她快些走开，别挡路。妹妹生下来的第三天，人妈妈叫她去那里，妈妈说“你奶奶今天煮的鸡蛋我不想吃，你吃吧，你过来看看妹妹怎么样。”

静姝伸着脖子，妈妈让她小心些，不要压着妹妹，她看见在小被子里一个陌生的小婴儿，攥着拳头在打呵欠，眼睛也没有睁开，她就说“妈妈这妹妹的手很新。脸也是很新。”

实际上妈妈知道她的意思是说妹妹的手白、干净，而她自己的手又脏又红，就像秋季里熟透了的苹果，迎着风火辣辣地疼，那一年又生冻疮了。在妈妈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第一回摸了妹妹的小脸蛋。

问了爸爸好几回，砍掉的棠梨树什么时候才会长起来，结果实。爸爸却是恍然大悟，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孩子喜欢吃，当时就直接砍掉了，他对静姝说，“桃三，杏四，梨五”。听后来爸爸对于这话的解释，梨树要结果大概要五年，姑且把棠梨算作是梨树，也要五年吧。

五年。这样一个盼望的界限就定了下来，可是后来静姝也想，当时是太幼稚了，树都没有，等五百年也是白搭的，可那时就不明白。大概就在盖起房子的第二年，被砍棠梨树的不远处，还有未完全毁坏的根系就长出一个小棠梨树！把静姝乐坏了！

想到五年，就有些泄气，可是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盼望在蔓延。以至于突然听说，叫邻居家的猪咬断了小棠梨树后还哭了好久，那时候就要求爷爷将棠梨树剩下的根系用石板四处围起来。

到了第五年，她去了镇子上上学，棠梨树真的结果了。妹妹吃掉一些，剩下的留给了静姝。

后来的几年，棠梨树的果子不好，爸爸说要大大修剪一回，再长起来的枝条再结果就不会长结巴。就这样砍掉了所有的枝条，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又一个五年要等待……只是这时候，静姝已经不再那样热切地盼望，但妹妹也在她的影响下却是每年都要施肥浇水。可连着几年都下了大雪，都在棠梨树还在开花的时候，当然也就没结果实。

静姝上大学的时候妹妹在上高中，她有一次打电话说，“棠梨树结了果实，可没有冰箱放不久，就没有给你留，你自己到外面多买水果吃”。那时候静姝认为，其实棠梨树上的果实也不好吃，成熟的时间也并不早，桃子就比它早，也更好吃。到了南方上大学，看见了许多前见所未见的水果后，她就认为：也就那样。

后来……

静姝感觉棠梨树结果子最好的时候就是，奶奶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已经找到了工作，刚过试用期不久，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奶奶病重。她还没有赶回去，她奶奶就已经去世了。其实在此前她奶奶已经久病。她奶奶说，孩子刚刚工作，先让她好好过试用期，别叫回来……

那时候办理奶奶丧事的人，吃了棠梨都说好。可是那几天静姝已经失去味觉了，吃什么都像小时候在庙里求了平安福，烧成灰，大人逼着让喝下去。

还有一年的棠梨树也很好。

那时候妹妹正要准备结婚，他那个白净而瘦高的男朋友赞不绝口。那时静姝正在休假，家里正忙。她就不觉得好吃，很酸，有的还有虫子。他大约是因为妹妹而爱屋及乌了。这一年，静姝的大女儿已经三岁。

又过了几年，她丈夫去G省。他们在那边重新找到了工作。每当在房子的阳台上女儿玩弄着花草，说这是她的果树。她就想起小时候盼望棠梨树的自己来。她在刚刚结婚的时候还在说，如果自己有孩子，一定要给孩子栽几棵果树来。可丈夫说“你又讲胡话了，这小区的阳台可以栽树？”

后来，她就很少提起这样的话，以至于好多年都将这话题忘却了。

一次妹妹打电话问“过年的时候回不回老家，爸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你已经五年没有回来了……”最后不知道怎么又说到了棠梨树，说是秋季里连绵的阴雨，又刮大风，将那棵棠梨树吹倒了，其实也活不了多久的，蚂蚁已经将它掏空了，啄木鸟又在树干里筑巢……

那一夜，静姝的心却因为棠梨树的倒掉而不能平静，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想起了过世的爷爷奶奶……想到了对于棠梨树的盼望……家乡、过往以及多年以来为生计而奔波的自己，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静姝已经下定决心，过年的时候，无论丈夫如何忙，都一定要回老家看看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