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作者：钱钟书

------以下摘录-----

两年里忧世伤生。。。。

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

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

自己在巴黎从没碰见过她，今天偏避免不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都将心熨贴着，迷迷糊糊地睡去，一会儿又惊醒，觉得这快乐给睡埋没了，忍住不睡，重温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后醒来，起身一看，是个嫩阴天。他想这请客日子拣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纸压干了天空淡淡得水云。

见面又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灭，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辛楣道：‘酒，证明真的不会喝了。希望诗不是真的不会做，哲学不是真的不懂。“

他力不从心，不能跳起来抗议。

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鹏图还没有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者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

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时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时一种残忍——除非他时坏人，你要惩罚他。

我发现拍马屁和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上第一堂课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之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授讲学时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在时代的后面。

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时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灭迹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的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进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事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的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一个人身心畅适，经历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志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鸿渐既然格外卖力，不免也起名利双收的妄想。

在吵架的时候，先开口的未必占上风，后闭口才算胜利。

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

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

两人忙碌坏了脾气，不免争执。

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事相，自己犹如蒙在鼓里。

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

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

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

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

六点钟事五个钟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