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村子位于浙中，在330国道边，所属县城经济发达。
经济一旦宽余，村民最大的热情就是造房子，家家户户都不例外。
老鬼，是我爷爷老宅边的一个邻居，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跟我父亲年纪相仿，村里人叫他的外号是：“老鼠鬼”。在村子里，”鬼“字形容人狡猾、吝啬、贪便宜，总之不是一个好词。老鼠，在村民嘴里也不是好词。村民别说文化有限，取外号细细琢磨其实是很精辟的，往往可以准确概况了一个人的特点。他确实也是这样一个人，长相猥琐，行动鬼鬼祟祟，农活粗糙，这些也罢了，让村人不齿的是手脚不干净，总爱东家摘个瓜，西家挖颗菜。
老鬼，曾经当过兵，据说是部队饲养员，退役后很多年都穿一身草绿色或者草黄色的军便装。在他年轻时，部队服役是令人尊敬的，但是他的品行拖了后腿，找媳妇结婚的人生大事是成了件大困难事，上下三村的姑娘听说他的名字都摇头。农村承包到户改革开放后，源于我们本地历史传承的五金工匠手艺开始复苏，村民走向全国靠手艺赚钱。老鬼拜一个老工匠为师，学习磨菜刀磨剪刀。也许是缘分，也许是那时的贫穷，老工匠带着他在陕西做手艺时，居然有个姑娘看上了他，然后隔着千山万水从陕西嫁到了浙江。
老鬼夫妻婚后生了儿子建军、女儿爱兰。女儿爱兰十八岁就出嫁了，儿子建军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对象。老鬼刚娶老婆时，应该也有过发愤图强的日子，大概在八十年代盖了一幢2间屋子的土房子，后来他们一家都生活在那里，直到2015年新盖了一幢4层洋楼房建军才搬出那个土房子。
建军初中毕业，在十九岁时也参军了，两年后退役，在企业里打工。老鬼的妻子从建军二十来岁开始托人请媒，可一直到三十岁也未成。村里人也有人指点过她，现在娶媳妇得有新房子。
农村有个谚语，“五年不安，盖房；一辈子不安，娶妾”，可见造房子是个浩大的工程。如果家底子厚，家里劳动力足，那也不算个事，一幢房子建筑材料和工钱大概二十几万至五十几万。可是老鬼造房子的困难：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因为他家穷。老鬼虽外号鬼，可都是些小鬼小聪明，也就是能图一时嘴快，能图一时肚饱。他结婚后，盖了房子，但又很快老态萌发，农活干不好，手艺没人请，只能做点小工。他家的屋子我小时候曾经进去过，一张床，一张桌子，墙壁是泥土的很糙。若干年以后，有次路过他家门口，看了一眼还是照旧。建军在企业打工，负责运输，收入有但是存余少。
2015年春节，我从杭州回到村子过节，突然看见爷爷老房子边上多了一幢4层楼的洋房，母亲说那是老鼠鬼家的，我很诧异。于是母亲开始讲起了老鼠鬼的造房史，当然中间很多环节和事情也都是村民们口口相传，也许是以讹传讹也说不准。
在八十年代中期，老家当地个体经济已经开始发展；在九十年代，已经有不少富裕家庭了；在2000年，有些个体户已经发展成为大企业了。老鬼在很多厂都干过活，老鬼其实有个特长的，比较会胡说海吹，找个工作是比较容易的，但是他的缺点太明显，爱贪小便宜，所以又干不长也干不好，可以肯定收入和存款也不会太多。
2005年左右，他在一个企业里面做仓库管理，也有人说就是仓库看门的，有时也帮厂里装货卸货。有天老鬼妻子正在田里干活，有人飞奔而来让她赶紧去人民医院，说老鬼快死了。到了医院，说老鬼快死也不夸张，浑身是血，人已经半昏迷了，诊断说内脏受伤严重，需要立即手术，后来他在医院躺了3个月才下床。至于受伤时间和细节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说得清楚，有说是货车倒车时被挤压的，有说是货物掉下来砸伤的，但很肯定是在厂里工作时受伤的。在老鬼住院期间，有劳动监察部门去调查过，后来据说也有记者去采访过，在配合调查和采访时，他不但能说会道，而且很善于表演，来访者都确切了解到老鬼一是退役军人；二是家境贫穷；三是工作努力；四是因工作受伤；五是一条命已去八九。最后企业主为此事故赔偿了一大笔钱，村里人有传说是十几万，甚至更多。
老鬼身体恢复后，因受过伤，镇上附近没有企业愿意接收，他只好做一些捡破烂的活。2009年左右，老鬼经人介绍去江西一个铸造厂打工。有天，老鬼妻子收到一个电话，说铸造厂锅炉爆炸，老鬼已经快死了。她赶到江西时，据说很多手术已经做过了，但人在ICU，全身铁水烧伤严重。后来大约8个月以后，村里人看到一辆急救车进村，在村口停下，先下来老鬼妻子，然后才是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架着老鬼下来。好事者上前一看都大吃一惊，老鬼的脑袋露在衣服外面，头上没有头发，脑袋就是一个烧伤后恢复的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线，耳朵大概剩一半。衣服里面的躯干隐约也是烧伤伤痕。说话带着漏气的呼噜声。老鬼在家又躺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每天出门闲转，逢人就讲其故事。语言含糊不清，所讲之事，也不连贯，村里人连蒙带猜知道了事故大概，那个企业老板很可恶可恨，工人没有安全保障，他已经多次建议老板改造，老板始终不听，终成大祸，工友死了2个，他是命大。后来据说此事故是法院判的，赔了二十几万。也有村里人说，他的战友知道事故后都可怜他，有个战友给了他极大的帮助，所以赔偿金额很大。
不久，老鬼夫妻开始张罗造房子的事情，但听说宅基地总批不到，两人为此经常堵村干部家门口。2012年，村里有个孤寡老人去世，留下一套破烂老房子，其远房亲戚处理后事后，托人处理房子，很快与老鬼达成共识。两个月后，老鬼邀了一个建筑师开工造房。2014年，四层洋房式楼房结顶。2015年，一楼和二楼装修完成，建军乔迁入住 。这个盖房速度在村里已经算很快了，很多村民钱不多，积累几年盖一层，一幢房子持续十年左右很正常。
老鬼的妻子喜气洋洋，又到处托人请媒。她说辞还高明的，我家建军人老实，老板很喜欢他哩，怕被挖墙角开很高工资的咧，这个房子都是靠他自己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如果有姑娘合适一定要帮牵线哟，姑娘嫁给我建军以后享福哩！村里人听了，都顿额点头，是哦，建军能干哩！但村民也有眼红的，说老鼠鬼还真是鬼，语气一转又酸溜溜的感慨咱是没有那个本事哪！
新房落成后，愿意做媒牵线的多了，听说建军见了好几个女孩子。2019年春节时，我听母亲说建军终于谈成了一个。
我在村子里也多次见到老鬼，他见到我有点热情的，但我一般客气两句迅速告辞。铁水烫伤后，他耳聋严重，说话不重复五次他听不见，跟他交流对话太累。并且他气喘得厉害，很远都听到他呼呼的喘气声。他视力也不好，带着一副破眼镜。我总怀疑这样的人是否会突然去世，但很奇怪，他倒活得好好的还精力旺盛，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田里种的菜每天送到镇上卖。
每次回到村里，我都要去看看爷爷的祖宅，都会路过建军的新房子，有时会遇到建军，有时会遇到老鬼的妻子，有时会遇到老鬼，我都会赞扬一下房子的气派。
农村人造一幢房子不容易，但秉承了人们传承子孙后代的朴素信仰，他们奉献了自己的所有，这些人包括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也包括老鼠鬼这个人。老鼠鬼性格上懒惰，干活上投机取巧，但是为儿子造房子上他应该也是倾其所有了。
愿村民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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