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纷纷何所似

  来鄯善十四个年头了，第一次看到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又下、不愿间断的情境。尽管白天一直阴沉沉的，但也不会让人感觉立马就要下雪了。因为这里的阴天总是会骗人。但到了晚上，本该是夜幕笼罩的天空，却感觉异常的明亮，原来是雪花在夜间落下，反射着霓虹的光，让本该黯淡的夜幕比平常更加的亮了，这雪真是美妙。

都说父母在哪家在哪。虽然算是半个鄯善人了，但每到年前熟人见面必得问一句，回老家吗？什么时候走？连本地的同事们也是一到寒假就贴心地送上一句：“一路顺风”，再不会因工作上的任何事阻挡归家人的脚步，我可爱的同事们，他们又何尝不是像家人一样把关爱，默默的给予奔向另一个方向的人？

十四年了，这期间也许鄯善也有这样的雪，纷纷扬扬，从夜下的白天又从另一个白天下到夜间的时候，可惜我在故乡的炉火里，在玉门高原冷硬的冰雪中看不到，无法感叹一句，白雪纷纷何所似。

  都说鄯善是个好地方，她对老人格外的温柔，我们楼下有一对老夫妻，冬天必定会看到他们，互相搀扶着去买菜遛弯，老头八十多岁了，是支边的老兵。他说鄯善好呀，冬天不用怕冷，也不怕地滑，不像老家，冬天湿冷。其实这里的冬天，在屋内看外面的大太阳，总是疑心是很暖和的。事实上，外面也只是有一点点的干冷。今年五月，老太太离世了，这个冬天再没见老头晒太阳，也许一个人晒太阳也会觉得晃眼吧。而昨天下雪了，带孩子们在雪地里疯，看到他佝偻着身子立在门口，老旱烟的味道飘到空气里，似乎也带上了雪的莹润，好久都没闻到了。这么大的雪，他也出来看看。

  十四年里，也在校园里带着孩子们铲过雪，那雪还没怎么下，薄薄的一层没盖住脚背，学校喇叭一通知，同学们就全副武装，冲下楼大干起来。一节课时间不到，雪花努力了半夜的功夫，就被他们一扫而空，更别说立在雪中，听听雪花咯吱咯吱的声音了。而今天的这场雪却足足到了人的脚脖子处，踩上去厚厚的、软软的，脚底还能感觉到那蓄足了的水分。没有风，本来落了叶的树上也积了雪，毛茸茸的、湿润润的，很是多情的样子。本以为雪后天晴就可以诵“红装素裹”的诗句了，可这次太阳没有急着露脸，下午时分，大朵大朵的雪花又飘了下来，漫天都是静静飘落的雪花，被人们着急清理的地面很快就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鄯善没有铲雪车，清理路面全靠人工。但能扫几次呢？此时大地洁白无瑕，天地一片浑茫，时间似乎静止，又似乎倒流了。这样的雪天，如果学生没放假，有些学生回家是要近十公里路程的，虽然好多村子都有专门接送孩子们的车，但还是会让人操心。二十五年前的我还在读初中时，是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也是近十公里的路程，一趟得半个小时。有一年冬天还没放学，雪就下了起来，北方的冬天夜很昼短。我们骑上单车冲入暮色将临的雪中，大朵大朵的雪，横冲直撞而来，融化在笑声中，同学们陆续的道别，在铺满小碎石的路上，渐渐只剩下了几个身影。我的自行车在因下雪而变得格外硬冷的路面上爆胎了，继续骑整个车胎都会作废了，而我舍不得，只能推着自行车前行。在除了学生走再无人烟的路上，身边只剩下我的伙伴——兰子。我们的脚步声唰唰的响，没有路灯的地面因为雪的洁白而有亮光。虽然现在的我是路痴，可那时的我却从不迷路，骑着车不会迷，推着车也不会迷。兰子的父母早已在路口迎来，看到我们在一起就招呼我，别回了，住下来。其实平时也是住过的，可这一天非得回去，那时我们还没有电话，这样的天，父母是会担心的，会立在门口，左等右等。现在只有我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家不远了。雪似乎小了许多，路边是一个大涝坝，没有水却很深，平时清晰的石子路被雪盖住了，但我知道我不会走到别处去，也不会掉下坑，那时玉门的冬天很冷，我的脚上曾起过冻疮，即使现在一受凉也会发痒，但雪下着的时候却不觉得冷了，我甚至觉得背上冒热气。我怕小虫子，却不怕夜。在玉门都是天还很黑就得去上学，冬至前后第一节课下了，天还没大亮，这样一个不深的雪夜，我也不会害怕，虽然只有我的脚步声和自行车碾压在雪上的声音。远处就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加快了脚步，母亲果然立在门口，听到我的声音，两个弟弟也从屋里跑出来，彼时他们还是小学生，必须步行到村小上学，他们帮我推车，拿书包，用母亲扎的鸡毛掸子扫我小小肩头的雪。炉火通红，锅里热着的是杂粮搅团和洋芋丝，香气扑鼻，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泪水滚落到碗里。父亲没有在家，他在傍晚迎着雪骑自行车去了近二十公里的姑姑家，商量来年换麦种的事宜。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天夜里的雪，总觉得鄯善的这场在夜晚悄悄下着的雪里，就飘着二十多年前故乡的那场雪。每当我在课堂上和同学们一起学习《记承天寺夜游》，读到“相与步于中庭”，我的眼前就浮现了那个雪夜，两个女孩推着自行车相伴无言的情意，那是足以温暖人生好多年的情谊，我们一起听过雪在夜晚飘下的声音。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中的那个痴人的心境，我也总觉得能领略一二，十几岁时我就独自踏过雪。至于“红泥小火炉”的温暖，那是刻在心头的家的样子，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喜欢语文，大抵也是因为，在它薄薄的书页里的那些人和事，方块字垒起的记忆，能勾起我的小小过往，当我和学生再分享一二时，心里更添了一份真味。

  没有下雪的冬天不够像冬天，也不够温暖，这一场雪真是惊喜。给母亲打视频，她看着我指给她的雪，也惊叹：“真厚呀，你们回家开车可得小心呀。”她知道雪再大，高速公路也会很快畅通无阻。有什么能阻挡中国人回家过年的脚步呢？又有什么能阻挡父母期盼儿女的心意呢？飘在鄯善的雪，不久也就到了我的家乡，路途其实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