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童年直至少年,是在土地贫瘠交通闭塞的小山村度过的。那些年,在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体制下,农村占主导的生产经营模式为“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因而生产队在生产中的各个环节,生产大队和人民公社是极为关注的。除此之外,每年田里庄稼收成的好坏,风调雨顺是不可逆转的客观因素,而真正起决定因素便是劳动力和生产资料。困顿于当时那种较原始的农耕方式,在所有生产资料中不可或缺又位居榜首的,无疑是养殖的耕牛,一直倍受男女老幼的深切关注、精心护理。为此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生产队每家每户都有放牛的经历。诚然,我们这些在校读书的少年也不例外,星期天及节假日帮助家人放牛,亦属情理之中。
那时的每个生产队,一般都有两至三条耕牛。对牛的放养亦因季节变化、农闲农忙等不同的情况,队长采取专人或按户轮派的灵活方法。我最早接触到放牛这一件差事,是农闲时队长轮派到我家开始的。记得那是星期日的早上,父亲特意吩咐我与他一道,到离家较远的民生圩去放养。我高兴地尾随在父亲的身后,径直地走进了村前的牛栏,解开拴在牛腿上的锁链,随着父亲一阵“啪啪”的鞭声,牛,会心地顺着我们迈开腿出栏了。
路上,我牵着一端固定在牛鼻上的绳子走在前面,父亲手执一根牛鞭在牛的后端掌控着速度。说来有点蹊跷,亦或这牛与我从未交集的缘故,对我十分的怠慢且不屑一顾。尽管我使劲地拽用力地拉,期盼它快速地行走,可它偏偏不紧不慢地昂着头圆瞪眼,扭动着身子没精打釆地移动着碎步。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屈从于它慢条斯里地向前挪移。
走到离民生圩的不远处,父亲为了让我学会与牛的亲昵,反复劝说并安排我骑在牛的背脊上。面对如此健硕又分外高大的犍牛,我由先前的好奇霎时转为惧怕,担心骑上那一刻遭到牛的排斥而滚落地面。见到我这般意外羞赧的神情,父亲满脸落寞与不悦,遂伸手作出欲抱我骑上牛背的姿势。我下意识地后退予以闪开,告诉他大可不必自己上。话音刚落我鼓足勇气贴近了牛的颈部,紧紧攥住手中的牛绳不停地念叨“哞…哞…”,牛应声停下了脚步昂头直立,似乎在等待我的指令。“罄着…罄着…”(方言低头的意思), 机灵的牛儿旋即低下了额头。我乘势左脚踏上了牛的犄角大声喊“送…送…”,闻声后的牛快速抬头仰起脖子,遂托起我的身子送至它的背部。坐到了牛背上的我急转身面朝前方,拽住牛绳努力平衡自己,止不住又吆喝着示意它继续前行。因初次骑在牛的脊背上,那咚嚓…咚嚓的牛蹄声,像棒棒重槌敲击我的心弦,尽管再三劝慰自己抑制心跳,但此时怎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只好正襟危坐地呆在牛背上,听天由命。
不知是牛的灵性,还是我的懵懂无知,坐上它走出一段路程过后,渐渐地那恐慌的心理泯灭了,人也变得淡定从容、稳健了许多,感觉骑牛的姿态就是这样的威武潇洒、活力四射。进入圩内一段弯曲逼仄的小路时,又不知怎的,全身似乎再次起上了鸡皮疙瘩。我瞪大双眼不住地瞅着脚下的路况,傍依迂回折转的小径把持、操纵着耕牛的绳子,一如掌控自行车的龙头一样,在忽紧忽松、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交替中,提醒牛谨慎小心地迈稳脚步。牛会意地依从我们沿路小心迤逦前行。待安全穿过这条路段到达了民生圩的水沟地头时,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有了着落。而此时站在一旁的我,眼看牛埋头啃食水草的情景,心中亦有说不出的欣慰和满足。
牛吃饱喝足了,太阳也快要下山了。吆喝牛回到了牛栏中,怎样使牛驯服地静卧在牛栏内,可又是令人头疼的小难题。这时侯光靠系住牛绳无济于事,而主要是该如何拴住牛蹄扼住它。父亲拿起那只固定在牛桩上的锁链,小心翼翼地走到牛的前腿边,双手松开锁链蹲在牛腿旁,像大人逗小孩睡觉般轻言细语“脚…脚…”地引诱它,期盼它乖乖地站立便于顺势套住。谁知它,哪里由着你天真的想法,犄角不住地摇摆身子不停地动弹,四腿蹦跶时前蹄猛然地上翘,险些踢倒了在一旁的我,吓得我连声吼叫转身迅速地躲闪,心脏也险些跳到了嗓子眼。父亲只好憋着满肚的怨气重复上次的动作,轻唤并巴望它晓知人性全力配合。诚然,有心人牛不负,这条看似倔犟耕牛也有柔肠的一面,很乖巧地站立在初始的位置,温驯地协助父亲锁住它的前腿。尔后,唯听它喷出长长的一口粗气,须臾间伏下身子微眯着眼,静静的卧栏休息了。
头一次接触耕牛,由初始的牵牛、中间骑上牛背,到最后在牛栏里拴牛的过程,感到牛儿虽然高大健硕身藏野性,但同样也具备意念的情愫。也就是说,只要你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努力呵护它,它定会有所觉悟、承受接纳、以及回报你的热情,并本能地与你靠近、建立相应的情感,直至成为俯首贴耳的知音者。
时隔多日后,又一次轮到我家放牛了。清晨东方刚泛着微微的白光,父亲便在床前叫醒了我,多方鼓励让我独自去放牛。想着前些日有过与牛的近距离接触,认为它并不是自己曾经想象的那样恐惧,也有温驯善解人意的一面,我不假思索地予以答应了。遂起床立即出门奔向了牛栏,牵出牛纵身一跃跨上它的背部,朝着村庄前小山脚下的草地走去。抵达后我立即从牛背上溜下来,将手中的牛绳来回缠绕在牛角上,遂朝着牛的屁股“啪…啪…”地抽打几下,机敏而会意地家伙挺起了胸迈开了步,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草丛中,呼啦呼啦地吃着挂满了露珠的青草。
站在原地的我,远看牛儿低头啃草抬头咀嚼的劲头,心中感到十分惬意。继而邀约几位同道放牛的小伙伴,捡来身前身后形如豌豆的石子,彼此围坐在地面上,玩起了抓石子的游戏。这种游戏早己被现今的科技玩具所取代,可在那经济落后食不裹腹的岁月,也不失为我们追寻快乐的极佳方式。我们各自手抓一把小石子,共同遵守约定俗成的规则,在你来我往有序的活动过程中,玩的十分开心也格外投入。不知不觉太阳已爬上了山腰,村庄里的屋顶也少了飘忽的炊烟。早餐时间到了,也是赶着牛儿返回入栏的时侯了。我们放下了手中的石子立即起身,箭一般地向着牛儿的方向奔去。
走进牛群中,怎么也找不到我放养的那一头,顿时浑身直冒冷汗脸色煞白。遂目不转睛地朝四周环顾,依然没有发现它的影踪。我慌了,一时间脑子里闪现出许多可怕的念头,但顷刻间又被眼前的焦急取代了。无奈之下,只好苦苦求助同伴四下寻找,其结果仍然是大失所望。正在我们一筹莫展时,父亲闻讯从家中赶来了。他简单地询问情况后,由开始的眉头紧锁到后来的微微舒展,于是头也不回地越过了山岗,沿着迂回曲折的羊肠山径,跌跌撞撞地滑下了对面的山坳。此时他突然止住了脚步,蹲下身子似乎在倾听什么。原来他是借助山坳幽静空旷的环境,寻觅有否熟悉的声音。果真灵验,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不远处的溪水旁传来了阵阵哞哞的哼鸣声。寻声飞快地奔去,不出所料,可怜的牛儿不知什么时侯起,已坠入了山沟一侧的石缝里,丝毫也不能动弹。我们又气又恼、又惊又喜,容不得胡思乱想,伤尽了脑筋费尽了周折,最终还是顺利地将它营救了出来。事后一直在想,唉,真够倒楣!
放牛的时侯,最喜欢阳光灿烂晴空万里的天气。此时牛儿不论在山坡上还是在小河旁,忘情地吃着那翠绿葳蕤、蓊郁丰盈的水草,悠闲地呼吸着草丛中散发沁人的芳香,不由你惊奇地发现,它也会与我们一样,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幽然的神气。倘若遇上阴雨绵绵的天气,那种场景、那种困境、以及那种难以言状的苦楚,确实有点让人欲罢不能哭笑不得。
还清晰地记得那年的夏天,吃过中饭后我与伙伴们一道,到离家约有四华里的项务塘放牛。刚开始时天空一片湛蓝,芳草萋萋的草场凉风习习,看着牛儿低头吃草的劲头,我们似乎忘记了天气的燥热。蓦然间,不远处的水面卷来了一阵狂风,天边翻滚的乌云像海潮直逼头顶,瞬间天地黑魆魆灰蒙蒙一片。接着稀疏如豆的雨点穿过低空的云层,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鬼天气,我眉头紧蹙不知所措,转而又暗下恼恨自己没有携带防雨的工具。正在情急惶恐时,看见不远处的牛儿停下吃草,扭过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冥冥之中的我忽然大脑顿悟了什么,几个健步跨到牛的身边,借助牛的庞大躯体蹲在下面以求躲雨。嘿,真没想到这牛还真通解人意,稳健地站在那里丝毫也不动弹。让我最值得兴奋的是,身上的雨水明显少了许多。
过了好一阵,雨点由滂沱如注渐次为淅淅沥沥,直至雨霁天晴。我适时地起身直腰离开了牛,接着抖落身上残存的雨水,吆喝牛儿继续吃草。在不知不觉中,太阳快要临近西山的树梢,看牛背一侧的囊槽已经鼓了起来,想必牛己吃饱该到回家的时侯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骑上牛背,用力地挥动着鞭儿回家转。
回家的路面,因被雨水反复冲洗,本就凹凸不平变得更加坑坑凼凼,泥淖油滑。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准时回家,我力求避开上述难挨的路段,重新选择了相对平坦的捷径操近走。然而绕不开的困难是,捷径中大都存在或长或短的部分断面,断面内几乎淤积深浅不等的泥水,越过去都要付出相应的艰辛。其中有一长约五米左右的断面,跨越前骑在牛背上的我,止不住双腿振颤心旌摇曳,当牛的前腿插入断面身子发生倾斜时,我即刻抓住牛的尾巴背靠牛的腚部丝毫不敢动弹,继而密切关注牛的躯体动向,全力注视着泥水瞬间可能带来的威胁,竭尽全力应对随时都有险情的发生。同时,也明显感到心跳加快浑身沁出了虚汗。此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牵动和震摄着我的魂魄,不敢有任何的懈怠。而跋涉中的牛,更是气喘吁吁疲惫不堪。恍惚时我猛然深有感触,似乎觉得这其间的每一次脱险,都少不了牛的无声配合鼎力相助的结果。由此我对这知冷暖识利弊又温驯的牛,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亦可称为高山仰止。
跨越爬上了道道断面后,继续走上回家的泥泞路。有了先前跋涉断面的经验,也为战胜眼下的泥泞树立了信心。然而,虽然底气十足却难敌过讳莫如深的险情。走在一处路滑的斜坡上,谁知大胆而心细的牛不料前脚踏空,后腿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突然下滑,轰然一声,膘肥体壮高大健硕的牛如小山一般倒下。此时此刻骑在牛背上的我,于猝不及防中像石磙一样随之坠落地面,待慢慢地爬起时,己是心慌头晕眼发蓝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忍着身上的疼痛走在牛的前面,牵着它一步一挨地摸索行进。快要进入村庄时,发现父亲早已在牛栏前焦急的等侯……
其实,放牛时遇到的困难远不止这些,最感到胆颤心惊的是牛打角。那是在一个秋天的上午,我赶着牛在白荡湖的东堤一一西北埂放养。时届秋天,西北埂上的草经过春的蓬发、夏的暴晒,已渐渐枯萎变成了微黄,很难再找到绿意盎然的青色。吃不到大块绿肥食料的牛儿,常游走或穿梭在微黄和草绿之间,明显有失意而引发心情烦躁的情绪。而此时,大约百米远的隔壁生产队一条犍牛,大概为了寻找草料正低头一步一步地走来。临近时它突然昂着头摇摆着犄角,两眼喷射着凶光直立在那里。我大脑一热顷刻感到情况不妙,忙拽着自己牛欲尽快地避开。谁知这时的牛儿哪里听从我的使唤,迅速作出了反应朝着对方“哞哞…哞哞…”地叫,转过身“嚓嚓”两声抖断了我手上的牛绳,头也不回地向对方冲去。刹那间传来了“嘭嘣……嘭嘣……”的碰撞声,一场生死存亡的搏斗开始了。
只见两条牛低头伏地相向力顶,忽而向前忽而后退互不相让,想制约对方;四只犄角倏尔厮缠倏尔交叉,不时爆出“咯咚…咯咚…”的捣鼓声,想压制对方;后腿用力撑地左右掌控,及时调整身体攻击的方向,想一招制胜。站在一旁的我们,看着它们尾巴紧收来回撕扯、额头挂彩勇猛厮杀的浑沌场面,脸色骤然煞白手足不住地痉挛,喘着粗气极力控身将要被吓瘫的身子,已然忍不住发出呜呜的哭声。好想好想截断它们的激烈鏖战,又惶恐那野性勃发无辜伤害我们。大约到了一个小时,这不甘示弱的一对从堤面向堤脚搏杀,所到之处,隆起的地面都留下了一条深浅不等的“战壕”。直至决战拼杀进入了浩渺的白荡湖水,双方奋力逃命才自行散开,慌乱中各自又爬上了岸头,结成了难分伯仲的冤家。
每年的冬天,野外的田间地头及山涧小河边的草丛,经过大雪的覆盖和呼啸寒流的侵蚀,龟缩成凋零枯萎的绒草,已然不能成为牛的食料。生产队只好留足秋收回来的稻草,每天的早晨和傍晚,用作寄宿牛棚里耕牛越冬时的粮食。至今仍在记忆深处的是那年冬天一个早上,邻居钱大爷如同往常一样,从稻床里背上半捆稻草走进牛棚里,供耕牛吃上一阵后牵它到附近的大塘饮水。大塘边沿是用块石垒砌的,因年久失修龇牙咧嘴,钱大爷全神贯注地吆喝耕牛谨慎小心。未曾想,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耕牛的前脚欲跨过大塘的边沿时,猛然被石块弹了回来继而插入了石缝里,于是再三挣扎依旧爬不起身。吓坏了的钱大爷忙喊来庄上男女老少,待人群中的青壮劳力将牛抬起时,发现它的前腿已粉碎性骨折,寸步不能挪移。
牛失前蹄,意味着它完全丧失了劳动的能力,在那个靠牛养家的年代,可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大事。引起了生产队里不小的轰动,人人面面相觑愁眉不展,懊恼声叹息声此起彼伏。尤其是生产队长,一头雾水魂不守舍,请来了兽医全力救治,自己则成天围绕中棚在打转。企盼有朝一日上苍有眼保佑治愈,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从此以后,生产队里每年的农业生产严重受阻,遇上农忙季节时,无赖之下只好三人组合一起,充当牛的角色背着一端系在犁头的绳子,拉着犁在田中匍匐前进。那种累那种苦以及那时流出的汗,恐怕再好的语言也是难以诉说的……
现在好了,少年时从广播里听到“农业一定要实现机械化”终于实现了。由分散而转为规模经营的土地上,马达声声往来如织,极大的提高了劳动生产力、提高了土地的利用率和经济效益。曾经的牛拉人扛的岁月,早已消逝在历史的烟尘中。然则在故乡那多情的土地上,曾经由牛而扛起土地的精神,将永远深深地藏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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