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西边的云,她指着云层之间被夕阳照出的光雾。雨下得光线都湿润,给世界的边框附上晶莹的水气。我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着,我知道只要我肯鼓起一些勇气,向她的那一侧偏过头去,我便能亲眼见证世上最美的景色。可我仍然怯懦着固执,只肯盯着她的指尖。
终于安静下来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没有嘶吼与恳求。我想我忘掉了那些没来由的绝望——在这次大雨里的试探之后。人心是最跌宕的过山车,自有人得以享受,也自有人为之晕厥。就好像,哪怕做爱前心里能装下八十一个宇宙所有的情欲,在最顶端的那一刹那跌落时,人群都走散,时间都逝去,沧海桑田,你又成了浩荡空房之中的孤独一人。
我不知你是否能明白那种专属于年轻人的绝望,或者只是习惯于沉浸其中,或者只是遗忘。在站上天台边缘的那一瞬间,整个城市的轰鸣像是一种肃穆的示威,抑或宽宏的悲悯。目力所及之处,玻璃的外衣在闪光,灰暗的混凝土面无表情。我从风里嗅到了生命终点的气息,混杂着秋日的清爽,构成一种我不曾预想的禅意的弥留。我俯瞰着这座城市,想象飞鸟振翅划过其上空之时,心中的惊异是否能多过恐惧。我想象着一次坠落,半空中停止的一瞬,孤零零地面对这个世界,然后城市袭来,一声不响地把我吞噬。我异常平和地站在生死的边缘。
在不曾尝试一件事时,对其的一切评判都会被认为是妄加非议。这种世人公认,连我自己都不得不认同的道理,我却总是忧心忡忡。我记得那些时刻,妈妈会摸着我的手,用眼里的温柔告诉我,去安稳地过好这一生吧,你会快乐。我便得以平静一时,准备做好力所能及的一切,假装能忘掉那条生而已逝的路。可带着面具又能熬过多久呢?熬到某个眼睛都昏花的午夜,在一个世界都在安睡,而我又好像不属于这世界的时刻,海面之下沉寂的火山,只差一片雪花便能倾倒的千年雪峰,春天到来时的冰冻河流,终于迎来了可以预见的爆发,成为了内心的澎湃。在不曾平凡时不知平凡可贵,可平凡又会耗尽我们的余生。没人愿意用余生做赌注,输赢皆为败,只是我们都逃不开这一场赌局。
“你觉得城市繁华还是荒芜?”我这样问她,得到一个怜爱的眼神。我想她当然得不出一个答案,也许根本没明白这问题的涵义,甚至会和其他人一样,在心里困惑:我怎么又陷入了奇怪的状态。然而我想她是我唯一可以这样发问的人,她能感知我内心的那种声音,哪怕不能理解和认同。我也不奢求理解和认同,那又为什么要向谁发问呢?我可能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吧,毕竟我得到的答案实在太少太少。
她站着不动,下嘴唇微微上起,眼里的水慢慢聚集。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张开了双臂。她有些发抖,我宁愿那是因为寒冷。我走下去,她跑过来。如果我默念的时间准确,我们拥抱了六分五十三秒。
我该怎样度过我的人生?
我感受到她的泪流过我的脖子,我感觉到她的心跳先是急促,之后一点一点平缓,我感受到她不再发抖的身体。我感受到我的灵魂终于落到了地球的中心,摔得粉碎,然后被冲刷,直到了无痕迹。
在我的灵魂坠落之时,它终于体验到了久违了自由。它学着鹰的样子,张开双臂,闭上双眼,任气流划过耳边。待它飞得无趣,它又变换着姿势,欣赏城市里的人,形形色色。它从街巷飞过,从林荫大道中飞过,飞到城市以外,飞往荒芜与贫瘠,飞过峡谷,然后穿过瀑布,去看撼天动地的迁徙,去领略雪山的白和矿坑的黑。它飞过海,从百慕大穿越了时间之河,终于看到了幻想中的恐龙纪元。它飞往一个又一个时代,去受苦或寻欢,找书香墨色和快意恩仇。直到过了仿佛数万亿年之后,在一切体验尽数尝遍之后,它才发觉死亡成为了这清单上的最后一项。到那时它才想死去,于是庄重地坠落,直到地心。
时间仍然走,世界毫不劳累。我的灵魂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不曾漫游于世间。
我们并肩坐下,夕阳愈发昏黄。我感到有些可笑,就像平凡或者超越,是一件能由我自己做主的事情一样。哪怕我有超然的决心和无畏,甚至加上天赋与强大,又何以能保证一个美好的结局呢?我这样想着,仿佛得以安慰,仿佛是在对我那逝去的灵魂做一次潦草的讣告。谁又会在乎呢?不过是一个渺小的人内心一次渺小的变故。我看着她的指尖,我看着光,我看见绝望后的希望。
若是平凡能得到你,我会去走自己的路吗?
有时候我真希望,迫切地希望,自己想要走的路,就是最普通最简单的那一条。我甚至会去强迫自己,去试试那条路,去看看那一路的风景,野花野草也能自成风流。谁又能预料呢?没准现在的想法只属于年轻气盛,只是荷尔蒙的作怪,导致一种失去理智的妄想。没准多看看平淡生活里的美好,到终究也能使灵魂得以安放,习惯于这样的人生。
可在千万次的尝试之后,我终于还是明白,这条路上的一切都留不住我,除了你。
我们一直坐着,时不时说话,直到夜幕降下来,城市点起灯。我们就像看过了一场电影一样,起身,下楼,仿佛那站在天台边缘的生死一瞬,不过是生活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注脚。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我们牵手走过万家灯火,在热闹的街市嬉笑怒骂,然后吃肉,喝奶茶,逛装满小玩意的商店。我们路过宾馆,谁都没有说话。
我们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酣畅淋漓,近乎疯狂。我们狂热着脱去衣服,狂热地爱抚。我吻遍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我的生殖器像是着了火,坚硬如石。我们开始颤动,同时紧紧地搂抱。她又流起泪来,顺着面庞的轮廓,滴到交合的丛林之中。我吻干她的泪,然后吻她的嘴。我们在午夜时分达到世界的顶端。
忘了属于年轻人的抉择,忘了梦。在那一刻我才懂得,如果拥有你是唯一的代价,我会放弃我心爱的路,放弃世界的漫游,去过我所深深厌恶的平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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