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以最大的热情,从各个方面去渲染春天的美好。但这只是中国东南沿海,主要是江浙一带的春天,表现的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温文、婉约的情趣。这样的春天和春的情趣,与无限丰富的世界和心灵相比,简直是沧海之一粟。林斤澜就公然表示,他不喜欢朱先生陶醉的那种春天。
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阳光,牛尾蒙蒙的阴雨,整天好比穿着湿布衫,墙角落里发霉,长蘑菇,有死耗子味儿。
当然,他并不是绝对反对江南的春光。“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名句是老窖名酒,是色香味俱全的。只是他反对以江南的春光作为唯一的标准去衡量北方的春天,尤其是否定北方的春风,因为它别有一番诗意的美。
一夜之间,春风来了。忽然从塞外的苍苍草原,莽莽沙漠,滚滚而来。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哄哄呼啸,飞沙走石,扑在窗户上,撒拉撒拉,扑在人脸上,如无数的针扎。
它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迥然不同。首先,吹在脸上不舒服,像针扎似的;其次,声音不好听,似乎并没有音乐感或美感。但作为报告温暖春天到来的使者,风横扫过苍茫空间,经历了磨练,带着一种豪迈苍劲的气势。带给读者的暗示: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美好和艰难是联系在一起的。与江南柔婉的美不同,这是一种粗豪的美。
而这种美不像孩子那样稚嫩可爱,有深度有内涵,是潜在的,隐藏的。粗糙外表下有一种深刻的东西:
轰的一声,是哪里的河冰开裂吧。嘎的一声,是碗口大的病枝刮折了。有天夜间,我住的石头房子的木头架子,格拉拉格拉拉响起来,晃起来。仿佛冬眠惊醒,伸懒腰,动弹胳臂腿,浑身关节挨个儿格拉拉格拉拉地松动。
不优雅,带着原始的狂野。想起来有些可怕,但却仍然是美好。有一种生命复苏、痛而且快的感觉,是属于田野里体力劳动者的独特感受。区别于江南文人气质,这里是北方劳动汉子的气质。
麦苗在霜冻里返青了,山桃在积雪里鼓苞了。清早,着大靸鞋,穿老羊皮背心,使荆条背篓,背带冰碴的羊粪,绕山嘴,上山梁,爬高高的梯田,春风呼哧呼哧地,帮助呼哧呼哧的人们,把粪肥抛撒匀净。好不痛快人也。
庄稼汉子看自己的田地,穿上非常土的鞋子,没有工业加工过的羊皮背心,背上羊粪去施粪肥,这样的姿态和气味,不论是在古代还是当代文人诗文中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不能够称得上美的。可林斤澜对此津津乐道,还特别交代要施得“匀净”,并大呼“好不痛快人也”!这样的感情和趣味,应当属于另外一种美学的境界。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摘录、有感于孙绍振《名作细读》上海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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