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约八点半钟,我和大哥走下老里村口盘坡半山腰时,大哥硬是要拽我和他一起上路坎上去看红军烈士墓园。在这之前,我是不知道老里村的红军烈士墓园在此,虽然来过老里村无数次。我心里特别不想上去,一大清早的,上去干嘛呀。拗不过,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正好墓园前有一单株黄蜀葵,三两朵花开得正艳欢,把我引住了,赶紧掏出手机一阵狂拍。晶莹剔透的晨露沾在嫩鹅色的、似喇叭的花朵上、毛茸茸绿油油的叶子上,似滴未落……突然,大哥大声地叫我:"春,你快过来看。"这一声把我吓一大跳。"你快点。"我循声望去,见他正弓着腰看一座刻涂有鲜艳红五角星的石碑文。攸后激动地又催。我赶紧走过去。打这一看啊,我才知道我奶奶又一个大大的密秘。这,距离奶奶去世三十五年后了。
碑文里刻着:罗明倮,男,壮族,1905年生,系凤山县乔音乡老里村老里屯人,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二十师五十八团任战士。1933年在北上长征战斗中牺牲时年二十七岁。
大哥神色凝重地说:"之前,我隐约听说过罗明倮这个名字,讲是扛枪的,这一看才知道他是一位红军烈士啊。他就是我们奶奶的第一个老公,年纪轻轻的牺牲在长征路上。几年后,我们奶奶才改嫁到板吉村罗家爷爷的。奶奶的两次嫁人都是嫁进罗家。"命也缘也。
我听后很是吃惊,急急地问:"照这样说来,那一直挂在香炉台旁的那块‘光荣烈属'牌匾不是我们板吉爷爷荣获的,而是老里村的这位爷爷荣获的?奶奶与她第一任丈夫也没有留下个后代?""是的,这是一个衣帽墓,县政府给立的碑。我是去年一次回老里村时,无意中听村里一老人说起,才知道奶奶这一事的。"大哥缓缓地轻抚着那一枚鲜艳的红五角星凝重地应我。在这里,沉睡的还有同村另外十一位红军英烈。
片刻间,身作土布青良奶奶的影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仍然是那么的慈祥和蔼地望着我笑,嘴唇轻启想要与我说些什么似的。奶奶一直是把我当着她的吆女宠着爱着的,但不会惯着。为此,我在奶奶身上学会不给生活摆脸子。可我对奶奶的事知道得少之又少,包括从我记事起就见她右眉下嵌着的为什么只是一个黑洞洞的空眼眶?直到现在。
此时,五月的太阳刚从云层中升起,冒上老里屯后背甘拉岩洞的山顶,清净的霞光斜斜地洒在绿油油的田间地头,沿村前河道修的赤红色行人道似缠在妙玲女子腰间的红绸缎子,薄雾像一根烟柱似的在一排排白墙绿瓦的四五层楼顶上移动着,碰到石灰岩的山冈,便顺着山坡铺展开去,又像一条灰色的无头蛇似的钻进了峡谷。清新的空气饱含晨露。有人从村子里赶着一群牲畜走在水泥路上。田野里,云雀一只又一只啼叫着扑棱飞起,宛如水里冒出的气泡。一阵微风拂来,像似帮我们传话:先烈爷爷们,安息吧,现盛世正如你们所愿的。
两位爷爷我甚至连相片都没见过。大哥才一岁多时,板吉村的爷爷也去世了,所以他说也没有印象。
对我来说,奶奶这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总能让我情愫暗涌,滋生温暖。我是在奶奶的脚头边、背上长大的。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床都是比较窄小,多亏三面有一尺多高的床栏,被子也短小,所以我只能睡奶奶的脚头。夜里不时地感觉到奶奶那双满是老茧和倒刺的手轻柔地把我的脚拢宫在她下肢窝里。长大后奶奶常打趣地说我小时候像一只干猴子似的,干干瘦瘦的,背在背上像没有什么东西似的,还一度很担心我长不大。
在我有记忆起,个子矮小、消瘦的奶奶,常年四季穿一身自制的土布青衣,头上总围着一圈黑白相间的土布头巾,斜斜地压在额头右边,有意无意地遮住着这只黑洞洞的空眼窝,凹陷眼还时不时堕出混浊赤色的泪水。时常见奶奶弓着腰一只手撑着大腿,一只手扯着衣袖子或衣边揩式这不见光明的眼泪。我曾有想细细看这只空眼或问是什么原因的,但奶奶总是笑笑不让不语,催我一边玩去或干活去。
奶奶一生只生育一个女儿,且还是有脑智障的,后来招个女婿上门,也是老实本份的,不怎么会算计过活,还生了6个孩子,多得奶奶帮着操持长大的,奶奶还拿出自己攒了一大半辈子的300块钱,买下集体旧仓库房的木架子才另起房子单过。而我的父亲且是奶奶从老里村她堂哥家里抱过来养的养子,当时才四个月大,因父亲的母亲去世了。做养子的父亲得爷爷奶奶宠爱得不得了,送上学念书,在上个世纪四五十年里这样的家庭是非常难得的了。我父亲在他二十岁就当爹了,还有一份供销社体面的工作。我们家是五个小孩,想想当时,家里有多热闹啊,房子小人多。可好景不长,我父亲在36岁时因病去世了。可想而知,当时奶奶的心情了。
那个年月,每家每年要上缴一头超过120斤重的肥猪。我家这头猪是奶奶一桶一桶的煮熟猪潲喂养大的,长够称了,高高兴兴地叫人帮抬去上缴国家。记得食品公司要杀我家上缴的这头猪时,我奶奶一定在旁边守着,也一定要买斤把肥肥的肉回家来吃。当晚吃过晚饭后,奶奶就和我们一起坐在大门口开心的闲聊,并兴奋地说:我今晚眼睛又亮了多好,又看见门前那座山上的那棵拐枣树又长高了一点啦。我还傻傻地忙问,在哪,在哪呢?
在我成家后,才知道原来每年春节期间、七月半时,奶奶常带我去距家十五公里外党孟村的小婆家是怎样的亲戚。是爷爷另外一个家,和小婆生了两个漂亮聪明的小姑。那时,见她们俩个好得很,以为是好朋友或者闺蜜。晚上睡一张床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返家时,小婆还送到两公里远的坳上来。送大母鸡、送糍粑、送腊肉和糯梗米的等等。
我的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离开,这源于她收藏了我童年的大多数时光,也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疼爱。尽管当时的家是真的穷,老木屋里却永远阳光满屋,她总在想方设法的改变着现状。多在田间地头套种小农作物,在山边地角开荒种杂粮,在家里多养些鸡鸭。虽然收获微薄,从不抱怨,也从不给生活摆脸子,生活艰难却很乐观。记得有一年生产队秋稻谷收割后的一天,稻谷草还没来得及捆绑成垛,奶奶让我去田地里捡漏,然后煮白米饭给我吃。我也不记得当时捡得了多少,回到家奶奶接过我手里的篮子。转过身不多一会儿,奶奶就笑呵呵地用嘴噜噜火坑边上一个老式小土瓦罐,让我去看。里面是已煮熟了的黄豆焖白米饭,还有一股猪油味。我当场直咽口水,大大的一口。后来好久我都想不明白,怎么我才漏捡回来的稻谷子不一会奶奶就煮熟成白米饭了?
奶奶一生都穿她自己自制的衣裤,自己种棉花,自己抽线纺布。她织出来的布针脚细密,织出温暖的味道,表现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手工织布是一门工艺,就算自己专心学,也不能把手艺学到手。那时的我无从给奶奶搭把手,最多是帮撑撑煤油灯。
奶奶一生坎坷。悲痛也是一种个人的秘密,说出来固然可以解压,但最好留给静夜,留给岁月。面对至亲至爱者的死亡,最好的方式,是把最痛彻的想念,化为对生命最真实的敬畏和最热烈的拥抱,代替逝去的人,努力好好活着。我时常骄傲的觉得奶奶是真正的人生赢家,赚翻了自己,亏本的是人世间薄凉。她的脸上和身上带着明显的生活的痕迹,可她从不邋遢、焦躁,极少呈现苍凉苍伤,尤其在我们晚辈前。其实,我见过奶奶流过泪,一般都是在春节和清明时,会悄悄抹泪,如问她怎么抹泪,她总是会说,是不小心挨渣渣进眼睛了。在奶奶跟前长大,也让我养成不喜欢寻根究底。
奶奶于1989年以79岁的高龄长眠于大地。她的一生说长不长,充满悲欢跌宕。一块无字石碑容纳了一生。说短倒也不短,赚够了尘世的岁月,够足让我一生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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