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
午后。
阵雨。
天比往年更热。
一阵迅疾的雨过后,云散,烈日重新暴晒着土地,地面的湿气迅速地干燥了。
风不徐不疾地吹着。
是杀人的好天气。
在这样的天气里,人的血流得很快。
流出来的血,干得也很快。
舒岩坐在车里,对阳光熟视无睹,目光透过浅灰色的镜片,紧紧盯着前面的一扇大门,确切地说,是盯着门里停放着的一辆黑色的奇瑞轿车。
开这辆车的人就是他要杀的目标。
他并不认识这个人。杀人是他的工作。
完成这样的工作,舒岩估计,大致上有三种方式。
第一:等那辆车开出来之后,他开车追上去制造一个剐蹭事件,然后在与对方交涉的时候,要那人指示车身受损的地方,可以趁机走到那人身后去,用工具刀割开他右侧的颈动脉;
工具刀此刻就在他的衣袋里,这是他在街边的小文具店里随便买来的,只要两元多钱。
第二:把几根牙签并排塞进奇瑞车的锁孔里,当那人出来打开车门的时候,会因为打不开车门而停顿一会儿,他可以从容地靠近那人的身后,用匕首刺穿那人的肝脏。
匕首是一把普通的平口螺丝刀,是他在五金店里买的,用乙炔焰加热,然后淬火,又经过了精心打磨,外观还是螺丝刀,还能拧螺丝,前端看上去有点磨损,不至于太锋利,但凭借过人的腕力和恰当的角度,完全可以刺入人体。这把螺丝刀此刻就在他旁边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
第三:在那人打开车门的时候,他从左后方的车门上车,坐在那人身后,用钢丝勒断他的脖子。
钢丝在他的驾驶台上,是一根略微做了些手脚的钢琴弦,如果你不想把它套在手指上去勒别人的脖子,那么它就只是一根坏了的琴弦。
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很普通的。螺丝刀是每辆汽车上都有的东西,工具刀是最普通的器具,小学生和白领使用得比木工更多,钢琴弦在日常生活中相对较为少见,但他的妹妹就是钢琴教师。谁也不会把这些普通的东西和某个杀人案件联系起来。一个保险推销员的车里,不可以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
他也有毒药、爆炸物、弓弩和枪,但刺杀一个普通的政府公务员,用不着这些夸张的武器。普通手法不容易引起警察的注意,不会把注意力引到职业杀手这个方向上来。
舒岩想:哪个方法更好呢?
有的人打开车门后并不直接上车,而是要预热一下发动机,或者把包扔进去后,打开尾厢取掸子揩车身的尘土,在北方的城市里尤其如此。所以第三个方案并不具备百分之百的可行性。当然,他可以提前进入车中等待那人进来,就象美国电影里的镜头一样。但这里是中国,没有车的人很多,你永远无法确定那人会不会带着几个人一同下来,同乘这一辆车出去。他暂时还不想被好几个人围堵在车里,当做小偷抓起来。
第二套方案需要在进去的时候面对门卫的问讯,出来的时候面对门卫的阻挠,或者是一扇关死的大门——假如门卫很称职的话。他不想在现场与任何人正面打交道,将来他们都会是目击证人。而且,对于加装了自动中控门锁的汽车来说,堵塞钥匙孔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第一套方案暂时无懈可击。这是一个偏僻的街道,来往的车辆不多,出了事,也不会有很多人围观。如果无法找到背后下手的机会,还可以借撞车的缘故吵起来,争执起来,那么,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痛下杀手。一个人身上的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的东西简直太多了——手机、车钥匙、腕表、磁卡、皮带、领带,甚至一份卷得紧紧的晚报都可以给对方致命的一击。只要对方不是空手道七段以上,他就有把握迅速解决。他已经调查过了,目标尽管身高一米九以上,但并不是体育健将,连最普及的乒乓球和篮球也不会打。
舒岩继续等着。他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
门里的车有出来的,门外也有车在进去。那辆奇瑞一直没有动。
但他一点也不着急。
他很有耐心。
他一直很有耐心。
母亲很早就得病并且死掉了,没有任何正当职业的父亲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消失,从此音信杳然。
而他和妹妹是要吃饭的。
于是,他开始出卖自己的耐心和冷静。
买主是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杀掉各种各样的另一些人,但他们自己不出手。
耐心和冷静是杀手必备的基本职业素质。杀手不一定必须武功高强,也不一定非得高大魁梧,但杀手必须耐心冷静。耐心会使你等到最适当的机会,冷静会使你不犯任错误、不错过任何时机、不漏掉任何细节。在这方面,非洲草原上的狮子和猎豹,无疑是最好的榜样,而舒岩,就是江湖上的狮子、黑道中的猎豹。
杀手是个很赚钱的职业。
可是,杀手的工作成本也很高。雇主只支付佣金,完成任务的条件要靠自己创造。杀死一个人也许很简单,麻烦的是杀人之前的准备工作。选择杀人的方式和制造杀人的机会很费力,也很费钱,有时做准备工作的花销甚至超过了他得到的报酬。但总的来说,他还是慢慢有了点钱,不很多,但已足够他把妹妹养大,并且送进一所颇有名气的音乐学院去学钢琴。
他没有在江湖上混过马仔生涯,他从来就不是那种跟在某个大人物身后虎视眈眈的保镖,象条狗一样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扑上去乱咬。他独来独往,人们知道江湖上有他这一号人物,但谁也没见过他。少年时代曾经有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底细。但他做了几件大事之后,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需要销声匿迹。认识他的那两个人,一个在严打中被判了死刑,另一个出车祸死了。车祸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场车祸是有人故意制造的,但从此他的雇主们不再对他的真实身份感兴趣了,只要在南方某大报上登一则固定格式的广告,或者登陆某网站的某个BBS版块,就可以找到他。
他的名气很大,甚至赶上了拉美地区的头牌杀手“天使”。这给他带来了不少业务。对很多业务,他从不理睬,一方面是对那些情况不了解,担心是警察的圈套,另一方面,他要避免过于频繁的活动,以免引起人的注意。
他很早就知道名气的作用,当时他还没有名气。给他带来名气的是那件案件。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人出了个大价钱,要杀死一个挡路的人。接这单生意的人却在治疗感冒的时候被查出患有爱滋病,被当地政府扣住。
于是任务转到了他手上。
他选择了在那人去香港旅游的时候下手,就在皇后大道北面的广场上,众目睽睽之下,当那人随着旅行团从旅行大巴上下来的时候,他走过去,对着那人打光了手枪里所有的子弹。那个人中了九枪之后,躺在地上还在抽搐蠕动,周围惊呆了的人开始四散奔逃,也有些人去救助伤者,还有人在打电话报警。他走回车里,换了一个新弹夹,返回来,挥枪驱散那些围拢着的人,对着地上那个一息尚存的目标又开了几枪,四散的人群阻挡了闻讯而来的巡警的视线,没有一个人像电影上演示的那样原地趴下躲避枪击。他收起枪,像个乡巴佬一样没命地乱窜,故意向巡警那边跑去,巡警对他大喊趴下,他充耳不闻,一边扭头往后看,一边仓皇失措地从警察身跑过去了。上了车,他没有象其他歹徒做案之后那样飞速逃离,而是以正常速度汇入了车流当中,几辆支援的警车迎面而来的时候,他刚刚驶离现场,与警车擦肩而过时,他甚至还打开转向灯降低速度往旁边让了一下,给警车闪开道路。在警察眼里,这辆以中等速度从命案现场驶过的车辆连个旁证也算不上,一个路过的司机根本不会知道外面的路边发生了什么事。当现场目击者向警察指明他的车子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现场有一段距离了。警察上车追他并通知前方路口拦截的时候,他正在把车停到附近商厦的地下车库里。他本人则随着人流上了电梯,进入商场,在一楼钟表柜台前停下来,认真比较着两款手表,逐一试戴,询问柜员到底哪一款更适合他。警察在地下停车场里找到了他的车子,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那时他刚刚买了一款普通的中档手表,戴着它走出商场大门,还买了张地图,用蹩脚的广东话向卖地图的小贩询问某个游乐场的地址。
这件事让他名声大噪。冷血、无情、冷静、稳妥、干净……道上的美誉就是金钱。
香港警方的全力追捕和追捕未果,对他来说是另一种承认和赞美。
他隐蔽得很好。
他隐蔽自己的方法是公开自己。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
平日里,他不象别的杀手那样深居简出藏头露尾,他有正当的职业,是一个保险推销员。他做得很勤奋,同时兼着几家保险公司的职,尽管在每一家的业绩都不是很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钱——做保险,有时抓住了一条大鱼,就足够你吃好几年的了。所以,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妹妹的学费是怎么来的。
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会在行动之前化妆,以一副迥然不同的面目出现。化装很简单,随便在哪个厕所的隔间里就可以完成——戴上一副大镜片的眼镜,在一只苹果上切两片果肉放进嘴里,塞在脸颊和牙齿中间,这样,他的面孔上半部会被遮住,而下半部则完全改变了形状;头发梳成从不使用的发型,喷上发胶固定形状。完事后把苹果吃掉,随便在哪里用水冲掉发胶,把头发恢复原状,眼镜则用打火机点燃烧掉——廉价的树脂眼镜非常易燃,到处都有卖的,尤其是在北方一些中型城市,大街边上就有人向你兜售。如果你认为把眼镜丢掉就可以,那你百分之百会在法庭上出示物证的时候看见它。
这个方法成功地帮助他逃脱了两次大难——有两次,警察把怀疑的视线放到他身上,把他带回来让受害人的同伴或其他目击者来指认,那些人毫不犹豫地把他排除了——长得不像,太不像了,除了身材高低相仿之外,再找不到一点相似的地方。
帮助他的还有他那双诗人一样的忧郁的眼睛。生活的压力会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塑造出冷漠暴戾仇恨空茫等神色,而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残留着善良,为了他的妹妹——他要给她制造一个完全正常的友善的生活环境,她到现在也以为哥哥就是一个很辛苦也很成功的保险经纪人——所以,他的眼神才会有忧郁和哀伤的色彩。就象梁朝伟,在饰演古惑仔的时候,也仍然是个眼神善良忧郁的古惑仔。
此刻,舒岩正在用他那诗人的眼睛透过劣质镜片望着那辆车,也望着这个畸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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