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大伯,是六年前和两大家子人围在一起吃最后一顿年夜饭,那个憨厚老实而又常年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
大伯为人憨厚老实,面相和善,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虽然是个农民,却有一套八十年代灰蓝色的旧西装,单排双扣,圆角,开背叉,不阔不狭的驳领头,洗的发白,一张黑黝黝的大圆脸,个头不高,宽宽的肩,走路的时候习惯性的将两个手叠在一起放在肚子前面,步子迈的不大,但一步是一步,给人一看,迎面走来了的就是一个老好人。
大伯命苦,娶的第一个媳妇儿,生了两个秀气十足的儿子,不久就撇下爷仨儿撒手人寰,大伯一个人辛辛苦苦的将两个儿子拉扯大,既当爹又当妈的,却从未喊过一个苦字,他也从来只有一个表情,他都冲着你“咯咯”的憨笑,就如山涧清泉,没有什么事是淌过不去的。
爷仨儿个一起生活的日子说难不难,说难也难,奶奶说家里没个女人家是不行的,可大伯宁是把日子过过来了,洗衣做饭,该爹干的爹都干了,该娘做的爹也干了,日子过得也不赖。
后来俩儿子长大,大伯开始外出打工,认识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那个女人二婚,是城里人,带着一个姑娘,还挺秀气的,村里人说这个女人看起来太强势,说话时嗓门儿怪大,咄咄逼人,和大伯在一起,大伯绝对会吃亏,大伯又是“咯咯”的憨笑不语。她们和大伯住在一起之后,我看见他们拍了婚纱,挂在家里的土墙上,照片里的大伯,还是那件开背叉的旧西装,但扎着一个蝴蝶结,托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大圆脸实在像一副油画,他一本正经的看着镜头,手依然叠交着放在肚子前面,而旁边的妻子依偎着,一袭白色婚纱裙,长长的拖到了地上,婚纱照只有一张,金色镶边的,他挂的小心翼翼的。
后来,我听说那件旧西装是大伯第一次结婚的时候穿的,一穿就是半辈子,他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直活在自己的旧时光里。
大伯和那个女人过了不久,她就嚷着要回家,说要到城里去,大伯也陪她去了,他们在城里租了房子,过了不到一年的日子,大伯回家早上开门的时候,门口放着一包自己的旧衣服,他知道那女人把他赶出来了,还花光了所有积蓄,可是大伯没有回去找,什么也没说,蹲在门口猛口猛口的吸烟,吐出的烟雾一圈一圈盘着上天,然后蹦的一下全部散掉。
后来,表哥跑去告诉大伯他要结婚了,大伯得知自己的儿子要结婚了,高兴的像个孩子,从决定婚事到婚礼不到一个月,大伯却早早的走在了儿子婚礼的前头,大伯走的时候奶奶还活着,奶奶摸着相框骂他不孝,而相框里的大伯还是“咯咯”的憨笑。
每次看见我的时候,手就在裤兜里翻腾,捏着一颗糖伸到我眼前,叫我吃了它,我一把捏到糖,拆了糖纸塞嘴里,咕噜噜转着大眼睛,跳着去玩耍。大伯说我机灵眼睛大的呦,偷偷拿走了我的一张照片,压在桌子的玻璃下,照片里的我举着一束假花,红彤彤的俩脸蛋,歪着脖子,露着一排洁白的小牙齿傻笑,那年我五岁。
难得的机会大伯一家和我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奶奶特别满意,而大伯客套的就像个陌生人一样,饺子没吃几个就说自己饱了,奶奶心疼他,扒拉着饺子直往大伯碗里倒,说多吃点多吃点,大伯一口一个饺子,吃的贼香,奶奶偷着摸泪水儿,说大伯一辈子没遇见好人,没享福,吃的苦头太多了,挣点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谁也没有想到那是大伯最后一次的生套,最后一次正式的告别。
大伯死于外乡,听大人说是个工商意外,村里人议论说是因为大伯人好,人爱的天也爱,所以离开这尘世的浮华,去另一个地方享清福去了。我砸吧着嘴泪水就稀里哗啦的往下掉,坐在教室里瞒着年过半百的奶奶哭了一整天,而那些痛只往我心里钻,一层一层渗透在我血液里,肌肤里。那年我十七岁,我在日记里写下:这个世界的惊人之处,在于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你爱的人将以何种方式退场谢幕。
大伯走的时候,表哥将婚礼提前在下葬的前一天,为的是让自己的老父亲看到自己成家了,表哥锤着自己的胸口骂自己不孝,我看到相片里那个咯咯发笑的憨厚的大伯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熟悉,我从大伯的桌子下抽走了我的那张旧照片。我对他的记忆也就仅此而已,时光偷走了太多,很多事不是没记住,是时光该拿走的。
大伯在我的记忆里隐隐褪去,我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除了那段“咯咯”的憨笑声,生活已经拿走了全部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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