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三场追悼会

作者: 柴米妇 | 来源:发表于2018-02-01 23:24 被阅读9次

    好冷!

    天空总是低沉沉、灰蒙蒙的,踟蹰着要下雪,又总是憋着下不出来的样子,连带得天空之下的人也五六不是。风可劲儿的搜刮着所有的热量,吹得人脸又硬又疼。眼睛睁得大一点,冻着眼珠,眼眶里蓄起泪水,鼻水也在鼻尖直晃荡,我那时都是把它们直接抹在棉袄袖子上的。砭人肌骨的寒意,隔着棉袄棉裤侵入身体,上下牙槽止不住的相互磕碰着,“咯咯”响。周遭肃杀,万物凋零,脚下的泥土,冻得硬邦邦的。泥土里有避让不及的石子,一不小心硌着我脚上的冻疮,疼得我提脚独立嘴里“嘶嘶”的叫。脖子往衣服领子里缩了又缩,手往袖笼里钻了又钻,侧身佝偻着行走,仿佛这样才能减少热量的散失。老人们更是待在火桶里,膝盖上罩着小薄被,终日呆在屋里,绝少出门。

    上下班的时间,大人们行色匆匆,很少交流。平日里欢声笑语的人们,变得大气不敢出。一大早,我就被妈妈厉色警告:别到处仰面就疯笑,当心被保卫科的人抓起来。记忆里,这是妈妈第一次严厉的训斥我,没有缘由,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空气变得紧张起来,我预感到大事不妙,惶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家家户户都发了白色的皱纹纸和细铁丝,人人都要做小白花,做好交到大礼堂。厂里,原本拉水砂的卡车,拉来了很多很多松柏,在好多好多地方种下。原本只有法国梧桐立在马路两边,如今,在每两棵法国梧桐中间,种下一棵柏树。礼堂正大门两边,各种了一排松树。彼时,松树上已缀满白色的小纸花。礼堂大门前的平地上,放了6个大箩筐,家家户户做好的白花就放在箩筐里。大礼堂里面还在装饰,需要用到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白花。

    礼堂的正大门四扇全开,门框周边上系了白色的纱,每一扇门上都挂了大白花。礼堂三壁,重重叠叠的靠着很多花圈。巨大的窗户上也都一一挂上了白色的垂纱,礼堂被装饰得纯洁、肃穆。礼堂在高高的台阶之上,不等走进礼堂大门,抬眼就能看到正面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常见的灰色中山装,领子熨贴得平平整整,扣着风纪扣。与众不同的是,他的领口,一丝不苟的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衬衣领子,线似的绕脖一周,显得格外的干净、庄重、认真、讲究。他似乎在微笑,也似乎并没有微笑的看着大家。很大的木质相框刷成了黑色,并且裹上了黑纱。照片上方有一排字,每一个字都写在黑边白底的大纸中心。听大一点的孩子念,说什么永垂不朽。

    有工作人员往大礼堂里拉电线,还搬进去一个大喇叭,挂在礼堂的一角。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音乐,在空旷的礼堂里响了起来,它绵延不断,让原本就凝重的空气更加沉重了。而且它直接钻进每一个人的耳鼓,攫取每一个人的魂魄,由不得你不听。我的呼吸变得粗糙,一举一动变得小心,生怕有什么不妥,被保卫科的人发现,像妈妈警告的那样,被抓起来。

    原本空荡的大礼堂,被一拨拨分批排队进来的各车间职工,挤得满满当当。喇叭里循环往复的播放着那个让人失去欢笑的音乐,话筒里传来我听不懂指令:“一鞠躬!”。什么是一“鞠躬”呢?紧接着,所有列队整齐的职工们,齐刷刷对着照片弯下了腰。原来,“鞠躬”就是对着照片弯腰啊!“二鞠躬”!工人们又整齐的对着照片弯下了腰。“三鞠躬”!职工们再次对着照片弯下了腰。此情此景,让我和一众礼堂外旁观的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为哪般。

    我不认识照片上的人,也不懂那个音乐,更不懂人们为什么对着照片齐刷刷鞠躬。不懂为什么全厂无论男女老少,都戴起了黑袖章,连我和小伙伴们也发了黑袖章,别针别在棉袄袖子上。我不懂为什么女职工们为了照片上的人,头上戴起了小白花;妈妈是短发,用黑色的铁丝夹子穿过白花,戴在了头发上。我不懂人们在礼堂门口排队,轮流进去鞠躬,出来为何皮浮眼肿。有个大个子女会计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哽咽得歪歪倒倒,悲痛得站立不住,两个人扶着出来的样子,差点让我笑出声。我想起了妈妈的话:当心被保卫科抓起来!强忍着,把笑吞进肚子里。

    晚上,爸爸一边帮我洗脸洗脚,一边叮嘱我多听多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家问爸爸妈妈,灵堂里面不要乱说话......啊,我知道了!大礼堂变成了灵堂,喇叭里播放的是哀乐,墙上的人是周总理,他去世了,大家在开追悼会,全厂的人都参加。照片上方的大字,写的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周恩来同志永垂不朽!”。

    那么,什么是“去世”呢?去世,就是睡着不再醒来。睡着的人一喊就醒了,怎么会不醒呢?被逼无奈,爸爸说“去世”其实就是“死了”,但为了表示尊重,不直接说“死”,要用“去世”替代。小祖宗,你可千万要记住啊!

    每天,我的耳朵里都是哀乐,与生活有关的颜色只有3种:黑、白、灰。

    大气不敢出的日子,似乎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人们开始从礼堂里面往外搬东西,我很快的想,是不是可以解禁了,是不是可以笑了。然而没过多长时间,人们又得到通知做白花,因为又一个重要的人去世了,为了悼念他,依旧要在大礼堂召开追悼会。一切照旧,只是照片上的人换了。这回听大人们说,去世的是个大元帅,很会带兵打仗的大元帅。熟悉的音乐响起,循环往复。四下里无人的时候,我和小伙伴耳熟能详的合着礼堂里扩音器传出来的旋律,从头哼到尾。我们喜欢第五个音:啦、哆、嗦、咪、咣~~~,我们把最后那个“唻”唱得很重很长很夸张,再偷偷的笑成一团。啊,好久没这么尽兴的笑了,小小的快乐一下。

    相隔时间不长,礼堂里又有追悼会,又要做白花。这回追悼会的规模与声势,比之前大了很多。有女职工在追悼会的过程中直接晕倒,五六个男人抬到医务室。我看到爸爸妈妈从灵堂里出来,鼻子和眼睛都是红的,站在台阶上擤鼻涕。

    已经上学读书的小哥哥小姐姐,说在学校里也召开追悼会。虽然简陋的乡村校舍里,没有花圈,没有松柏,没有哀乐,没有黑纱与白花,但每天上课,全体起立默哀3分钟,老师让坐下,才开始正式上课。

    哥哥姐姐们说,他们的老师直接鼓励每一个同学哭出来。能哭出来的同学,老师特别的欣赏。哭不出眼泪来的,只好把小脑袋低垂到裤腰上,这样虔诚的哀思,至少不会挨骂。有的同学干打雷不下雨。也有点子多的,悄悄儿沾点口水,抹在脸颊上。

    哥哥姐姐们很有学问的告诉我们这一帮还没有上学的,说这回灵堂里挂着的,是毛主席像:那个让天下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的人,走了。

    那段时间是我和小伙伴们最不快乐的时光,因为不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学校老师,都叮嘱不让随便乱说话,不要动不动就笑,这让我深感不安,并不知所措。

    开心的小鸟,云端里去了,不知它何时重回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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