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时曾经说过,待我年满七百岁,定求天地为媒日月为鉴,与我结发为夫妻,从此琴瑟在御,恩爱不离。
我也曾经幻想,在某个燕婉良辰,凤冠霞帔嫁他为妻的情景,红烛喜帐,吴侬软语,永结同心……
世事不会尽如人意。
谁又能料想,在我七百岁生辰这天,当真虹裳霞帔步摇冠,为的却是“嫁”与太岁冥神,守着对山君的一席承诺,将清白之身奉上。
明知此去无归路,我竟也不觉惶恐。甚至在想,去到亿万年之老迈、枯槁恶浊的太岁身边,是否反而能够淡泊我对云时的思念。
这份思念,愈来愈重,已压得我无法喘息……
自那日交待我太岁一事之后,山君不回头的离去,至今再未露面,只交待身边亲信之人为我筹备一应细节,欲以嫡妻之礼正经将我献于太岁。
这期间,我倒见过山月公主一回,这姑娘虽说年纪不长,对酿酒之事却颇有心得,对男女之事……也颇多想法。
“姐姐,我王兄近来闭门谢客,谁都不见,连姐姐这里也未肯来。莫不是,与姐姐闹了别扭?”
“自王兄接管这千山百岳,琐碎之事甚繁,姐姐莫生他的气。从前梨白娘子受宠之时,多承雨露不说,每每被王兄捧于掌心,也难免有疏忽冷待。”
“姐姐,自与别的娘子不同,我见姐姐都分外亲切,王兄定也动了真情。否则近来,断不会连其他娘子的召寝都免了……”
她缠着我东拉西扯,动辄试探、盘问、苦口婆心,大有喋喋不休之势。
我十分无奈。若非山君将我献奉太岁滋事体大,我真想明明白白告诉她,她王兄从未对我动情,最多不过瞧上了我的花容,认为可堪重用。
至于其他,委实是她多思了。
今日,我的生辰,我的婚嫁之日,想不到仍是公主盛装前来送我。大约是为贺我于归之喜,她扮得潋滟秀美,比平日还要多些成熟气韵。
“这壶红曲仙酿,我藏了也有百来年。为贺王兄与姐姐大婚,特拿来送与姐姐共饮,明日起,该唤姐姐一声王嫂了……”她笑吟吟道。
看来,她错以为是山君陛下要娶我。也不知我与山君之间到底有何不妥,怎就令她误会得如此根深蒂固?
近俩日,琼楼之内已被重新布置。墙壁用红漆及银殊桐油饰过,宫灯上亦有粘金沥粉喜字,帘纱布幔也一应换成大红锦缎,满室红光辉应。
公主将美酒置于桌上,轻挪莲步四下环顾,低语道:“这嫡妻之礼,王兄从未许过旁人,当真令人艳羡。”
我一时语塞。此事山君虽未大张旗鼓,但如此铺奢筹办,的确容易叫人误解。或许,他有他的道理吧,毕竟,他对我寄予重望。
也不必多做解释了,待今夜一过,我嫁入地府,便不会再于山宫之中出现。公主的虚妄揣测也当不攻自破。
将美酒斟于杯中,我诚心诚意道,“我在这山宫之中,并没什么朋友。承蒙公主不弃,喊我一声姐姐,今日便满饮一杯,惟愿公主此生如意,遇有情人,做欢乐事,不识离愁。”
遇有情人,做欢乐事,不识离愁。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祝福了。
说罢,我举杯一饮而尽。这红曲仙酿,入口明明清醇甜润,将下咽时,我却觉得是苦涩的。
山月随我举杯,眼见我一饮而尽,面色十分欣喜,“那我便祝姐姐与王兄,佳偶天成,鸾凤和鸣。”饮毕,心满意足地与我告辞,边走边道,“我便不打搅你与王兄的好事了,明日再来拜见王嫂。”
我望着她的背影,摇头苦笑。
“启禀仙子,戌时将至,玄门将开,喜轿已至琼楼外,请仙子盖盖头,登轿门,莫误出阁吉时。”山月走后不久,送嫁夫人便知会我吉时已到,上前为我覆上大红盖头,扶我自梳妆台前起身。
而就在这时,另有一人走到身边,从她手中接过我的手臂,握住,温柔托举着,引我往琼楼外去。
这个人,这双手,这种气息,我觉得陌生而又熟悉。他自然不是送嫁夫人,他也不是白日里为我备嫁的宫人。他是谁……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地随着向前走。透过低垂的红色盖头,只隐约看到自己半露的红色绣鞋,鞋尖上精心细密的绣着一双比翼鸟,灵动绝伦。
我穿着这样一双鞋子,却再也走不到云时的身边。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行至门槛处,我闻见琼树的幽香。这大约是我最后一次闻到这花香了吧。山君将它挪来此处作为我的宿身,在我魂灵欲碎之时,重新将养了我。但如今我要永远的离开了。
山君说,地府的玄门,一年只开一回,是向太岁供奉花灵的日子。好巧啊,偏偏这天也是我的生辰。
七百岁。我仿佛,已将这世间的至甜至苦尝了个遍。从此以后等待我的,将是永无止境的沉沦。
喜轿,孤零零停于门前,周遭似乎并无抬轿之人。待我走近,喜轿的轿门,咿呀一声自动压低了些。
万籁俱寂之中,这声响动,听来分外清冷。
我忽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看那轿门也忽然有些虚晃,不知是否因为刚才饮的酒过于醉人。我定定神,向轿门而去。却发现那只抓握着我的手,并未适时松开。
“多谢了。”我隔着盖头轻声道,试图将手臂收回。却是,颇费了些力气,才挣脱出来。
我登上喜轿,平稳坐下。一阵阴凉玄风,遂将这轿子连同我,一并带至空中,去往新一程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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