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者: 虞訸 | 来源:发表于2020-12-17 15:07 被阅读0次

    护化只是杨树沟人的叫法,实际的叫法应该是“护法”。护法又称护法神,是佛教的护法者,拥护佛陀的正法。佛陀为顾虑末世会有诽谤正法、破坏寺塔者,就派请四大声闻、十六阿罗汉等护持佛法。梵天、帝释天、四大天王、十二神将、二十八部众等听闻佛陀说法后,都誓愿护持正法,这些拥护佛法的众神被称为护法善神。随着佛教的发展,护法神的队伍不断扩大,其来源多途,有的原为善神,但多数护法为凶神、恶神。护法神不仅充当守护佛教的职责,还负责保护众生,具有息灾、增益、敬爱、降伏等四种济世功德。杨树沟一带早前长期不是受信奉佛教的吐蕃国统辖,就是受信奉佛教的蒙古鞑靼管制,居民大多信奉藏传佛教,加之附近又有名闻华夏的“塔尔寺”,旧时农家为了求得吉祥平安便跑到塔尔寺恭请“护法神”到家里供奉,一时竟成风尚,这样延续至今便即有了这种“番神”崇拜的传统。

    那么这个来自藏区的护化爷,说的自然就是藏语甚至是印度语了,这可就没人能懂了。于是便催生了一种职业,一种能把“番神”嘴里的藏语亦或印度语能听懂的类似于翻译的职业。根生便算是这样的人,他也便成了一旦他爹的翻译兼服侍护化的侍者了。当然杨树沟人可没有这样高雅的叫法,他充其量也不过是能听懂“番话”的凡人,真正令人敬畏的是那冥冥中的神。这就是杨树沟人的信仰,延续了百代千年的传统。

    此时,一旦正在说着些听不懂的话,而根生则在一边做着恰如其分的讲解。

    “你老人家明传细说呀……”

    “我们这些黑头凡人,榆木脑袋,睡觉不知道颠倒,吃饭不知道饥饱,你老人家该骂就骂……”

    “今个天给你老人家修了庙,地方是你选的、日子是‘大菩萨’择的、木质是松木的……”

    满堂他舅也是跪在那里的,手里面的香快燃到一半了。他把满堂招呼到跟前,低声说:“护化爷不高兴……可能是把人家安顿到外头了吧……将才还流眼泪来着哩……”

    流眼泪可是满堂第一次听,心里想:这虽说是外头哩,好歹还是个“单庄独院”嘞,有啥不高兴的。

    根生还在那里“讨价还价”。

    “你看你弟子家还是没个力程(做事的能力或是基础),这一间房房盖起来还是不容易,你老人家还是要理解吗?”

    满堂听着不觉有点可笑,这好像跟人谈买卖哩吗,这护化爷还真是……突然,他看到他爹又剧烈颤了两下,胳膊也在身边来回抖动了一下,便整个人像是太阳下晒化了的冰疙瘩,瘫软到了地上。

    “护化爷回了,护化爷回了……”这是根生在说,随即那些跪着人便纷纷磕头,像是头点地的鸡娃子。

    根生和满堂他舅把一旦背到了堂屋里。

    一旦像是失了魂一般,眼睛定定地睁着,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话也不说。身子又像是瘫软的肉扇子,没了骨气,僵僵地躺着。

    根生不停地在嘴里言传:“护化爷没高兴,心头没到。这下子怎么办里吗?”“……”

    满堂他舅坐在八仙桌边的椅子上也仿佛是干巴蔫了的旱烟叶子,没了声气。

    人们也都散了,卲三还在。他一直眼瞅着满堂他舅腰里别着的烟锅子。

    “这好事咱就办成瞎事了么?这到底是哪里没做好么……”满堂他舅像是自言自语,可又把脸朝着跨在炕沿上的根生。

    “就是说不来么,地点、日子都是他选的,再有啥说头哩吗?这几年一旦阿高服侍得也好得很吗,再要怎么弄哩……”

    一旦这样不吃不喝,不撒不拉地躺了六七天,根生和满堂他舅几乎是每日里来看几趟,不过临了也是叹着气、摇着头走的。

    满堂他娘先前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觉得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好起来的。再想想以后,一旦不当神汉子了,不服侍护化爷了,也就会一门心思过普通日子了,那这个家还就有奔头了。可是好多天过去了,一旦还是那样子,她这心里才隐隐觉得有点不安。

    满堂也觉得他爹这一次是好不起来了,快十天了,还是没个响动……

    铁四和二维把做活的家什也都拿走了。看着一旦的这样子,一时半会是好不起来了,翻修房子的事也就干不成了。

    人们都说这是迷信上的病,就是给护化爷搬房子闹的,如今要想好,还得把护化爷请回到堂屋里来。

    满堂他舅和根生也都是这意思,满堂他娘也没好办法,也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一会也是请了神弟子,根生做主请了“大菩萨”的弟子。四月十九,还是跟上次一样,不过是方向相反。搞了一天,把那个木头桩桩又供在了堂屋里的八仙桌上了。“大菩萨”说了,上一次是护化爷撞着“月婆子”了,冲了灵气,也就惩罚到弟子一旦身上了,现在她都说了好话了,老人家已经原谅了……满堂家要“祭门”三天,就是不让外人进到满堂家里来,尤其是那些身子不干净的人……

    一旦还是没见好,四月二十五的早上,鸡圈里的大公鸡叫了第三遍了。满堂趴在炕沿上冻醒了。

    这一段日子,满堂每晚上都守在他爹身边,有时候几乎是整夜都没合眼的。今天后半夜的时候,瞌睡着不行,就趴在炕沿上睡着了。

    屋子里还黑着,只有八仙桌上的“长明灯”亮着,灯焰子摇摆着身子,八仙桌上的灯影也就葡挞葡挞地跳着。满堂揉了揉眼窝,望睡在炕上的他爹。他爹先前是枕着枕头的,可是现在借着窗户里微光,枕头在,可他爹的头滑下去了。满堂不禁心里“嘡”了一声,又揉了揉眼窝。摸着灯绳,拉亮了灯泡。

    一旦一直是躺着的,可此时满堂看到的却是趴在炕上了。满堂急忙爬上炕用手拉他爹,想让他继续躺着。这时的一旦整个身子都已经硬得像个木头桩子了,满堂在肩头扳,而那脚也连着动,整个身子就像是冻实了水皮袋。满堂第一次没扳过来,第二次用了很大的力一扳,整个人又躺平了。再看一旦的眼里、鼻子里、嘴里、耳朵里都流出了猪血一样的东西,他趴过的床单上也已经积了一片。满堂失声了,急忙胡乱喊叫了起来,“爹、爹……娘----娘----”

    他娘也是起来了,正在灶火上烧开水。听到满堂“阿妈老子”的喊声,也是吓了一跳,急忙把手里的草塞到灶火里就跑出去了。

    “满堂、满堂----咋了,你爹咋了?”一面喊着,一面往堂屋里跑。可是她犹豫了,那个护化爷不是又回来了吗?还是不能进去……她就站在门口又问满堂:“满堂,你爹……”还没等她问完,满堂就开始失了魂般地哭喊起来了:“爹呀----啊----爹----”

    满堂他娘明白过来了,她一下子就软倒在堂屋台子上,昏了过去。

    满堂他爹就这样走了,只留下满堂娘儿两个在这个人世上。那一年满堂刚过20,一旦也不过五十挂零的岁数。

    人活着的时候不管是多体面的,死了都是一样的在三片木头板板子里。一旦活着的时候也是靠着护化爷的名声,人五人六地过了十来年,没少让人求过请过,没少坐在别人家的堂屋炕上吃油馍馍、吃冰糖茶。可是如今就躺在自家堂屋地上,连三片棺材板板都没个着落了。还不是满堂他舅到处张罗,求爷爷告奶奶,三天功夫总算是凑了个大概,也就将就着钉了个材,入了殓。请阴阳,做道场;找风水,寻新穴;这一切满堂是干不下来的,也还是他舅舅、他表哥撂挛。

    满堂因为他爹的丧事,前前后后好些日子没去村小学了。可娃娃们是不能耽搁的,学校总不能关门吧。创姓也怕社员们告状,心想满堂也是一时半会来不了的,便又到处张罗着找代课老师。这杨树沟还就人想着这门子事情呢,这个人就是清北的媳妇,李小英。

    李小英不是让她爸安排到乡政府里去了吗?怎么又想着当老师呢?

    虽说是在乡政府,可也是临时的,工资也跟学校里的民办老师差不多,关键是这两年县里的师范开始从民办老师里招考选拔了。如果考上了师范的民教办,两年之后就算是正式国家干部了,李小英她爸早就想着让丫头走这条路呢!如今可算是机会来了,满堂家出事了,满堂顾不上教学生了。人家可是乡上的干部,创姓当然是胳膊扭不大腿,也就匆忙间安排李小英顶替了满堂的位置。

    满堂也是听说了师范可能要招考的消息,可他总觉得自己是考不上的。张清北他爹就说了,满堂嘛,初中都没毕业,那怎么考试哩,我们清北媳妇可是堂堂的高中生,当年是参加过高考的,把这个试也是不在话下的。

    不在话下就不在话下,我还不稀罕哩!再说,我这样子那能当国家干部……

    满堂也算是又一次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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