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用到极致而去

昨晚七点四十分，女儿发信息给我，“蔡爸爸进了ICU，可能过不了今晚。”我盯着这几个文字，看到它们化身铁锤，猛击我的心脏，胸腔随之收缩，压得我得喘不过气来。

蔡爸爸是我女儿的公公，两年前发觉大便出血不止，经检查是直肠癌晚期。第一次直肠切除术后做了人工排便肛门，放疗一段时间后又做了连接原肛门的手术，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只要吃药和每周检查，保命没问题。女儿生三宝后，我去香港照顾宝宝，那时他第一次手术，我看他虽然瘦了一些，但精神不错，还开着汽车每天去上班。我劝他好好休息，保养身体。他说只要有力气，就要干活，整天歇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出生在东莞，很早就到香港打工，做过很多工作，慢慢有了积蓄，买了房子，创办了一家小公司，从事冷气机的安装维修。他比我长了三五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古铜式的脸，挺直的鼻梁，瘦削的脸颊，沉默的嘴巴，大手粗糙而坚硬。他说，“公司的年轻人说我象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我告诉他们看老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干活，喜欢赚钱。年轻人不懂，身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

他只会说粤语，我只会说普通话，互相听不懂，不过没关系，我俩用手势和表情，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不抽烟，不喝酒，喜欢紫砂壶和喝茶，我们的城市恰好是紫砂壶的出产地。他高兴地接受邀请，带着亲朋好友来宜兴喝回门酒。我安排他们游览竹海和善卷洞，逛陶瓷市场，参观工艺师的制壶工作室，他买了好多造型别致的紫砂壶。兴奋地说，“这辈子我只想着干活赚钱，除了东莞老家，香港现在的家，和深圳老丈人家，从来没有出去旅游过。这是第一次离开南方，到江南来旅游，宜兴象个大花园，很漂亮，紫砂壶也漂亮。”我说现在成亲家了，以后可以多来，这里离杭州、苏州、南京、上海都很近，可以好好地走一走看一看玩一玩。他说一定，一定，等退休了一定再来。这些话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人却没了，还没等到退休，死神就把他接走了。

还记得女儿生大宝时，他赶到福田口岸去接我，怕我不懂他说的话，特地带了洪生做翻译，贴心地买好了8达通卡，告诉我乘地铁或公共汽车，去超市购物、去饭店吃饭都可以刷此卡。早上请我去吃早茶，他带了小舅子做翻译，他担心自己是个讷言的人，会冷场而尴尬。小舅子是厨师，每道茶点都能说出一二三来，可以让我了解香港的早茶文化。周末，他开车带着全家去海边，看海景，吃海鲜。我说吃海鲜当配白酒，他笑笑说，他不喝烈酒，可以陪我喝点冰啤酒。我担心地说，海鲜是寒物，配冰啤不会拉肚子吗？他说不会，这里的海产品新鲜。女儿说，“蔡爸爸觉得吃早茶，尝海鲜，很香港，特意请了假，陪你品尝香港。”

我曾经咨询过医生关于直肠癌的治疗，按照医生的说法，离心肠越远的癌症治愈率越高，早期直肠癌治愈率在90%以上，中晚期也有50%左右的治愈率。我乐观地认为香港的医疗水平比较高，现代治疗癌症的手段比较多，亲家身体的基础比较好，应该可以存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自己也认为只要自己遵守医嘱，正规治疗，可以多活几年。第二次手术后炎症不断，身体不断消瘦，当他没有力气去上班时，就每天去自家农场，把那里改造成孩子们的乐园，和蔬菜基地。

去年春节前，医生发现他的伤口脓肿，药物无效，便安排做了微创手术。春天时，我以为他的病情有好转，看到照片上，他带着三个宝宝在农场摘黄瓜、剪长豆，陪他们骑车子，趟滑板。才到六月，夏天还刚开始，他怎么就进了重症监护病房，我简直不敢相信，说是细菌入血引起了败血症。

蔡爸爸遗憾吗？六十多岁的人，对于平均预期寿命超过八十的香港人来说，少活了近二十年。他肯定舍不得从没分开过的妻子，舍不得整天绕着他喊爷爷的宝宝们，舍不得他干活的公司和农场，舍不得……我泪眼模糊，想起他的话，“身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也许这就是他希望的结果，与其病病歪歪地躺着长寿，不如把身体用到极致而去，何尝不是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