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风停了。
他轻轻打开院门,探出头去看了看。路灯微弱的光亮,细雨一般,撒在冷寂的街道。没有人。冷空气一激,嗓子有点痒。他忍不住轻咳一声,赶紧捂住了嘴。他轻轻关上大门,像偷鸡贼一般,高抬脚,轻落步,直奔村口。
他没有口罩。年轻的村长给他送口罩。他没有要。天天看电视,他明白,一个口罩,就是一份安全。这东西紧缺。自己一个孤老头子,死了算球,何必和别人抢占资源?
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娘的!他暗骂一声。弯腰摸起半块砖头,放到路边墙角下。
快到村口了。他猫下腰,贴着墙根走。远远地,一辆带篷的电三轮横在路中间。
他蹑手蹑脚,悄悄摸过去。寂然无声。没有人值勤?他疑惑地小心靠近。透过车篷缝隙,向里窥视。呀!他吓得一缩脖子。乖乖哩!一个后生坐在车篷里打盹。
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悄没声息地绕过三轮车,猫腰钻过红布横幅。出村了。却依然不敢弄出一点声响,生怕惊醒三轮车上的后生。
离村口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三轮车的影子。他停下脚步,长长地出一口气。奶奶的!他取下鸭舌帽,忽悠忽悠扇了几下。大冷的天儿,竟出了一身的汗。
星月暗淡。几乎看不清路面。不过没关系。这条道,走了几十年,不怕出错。他迈大步向前。
突然,一个黑影,从脚前窜过去,没影儿了。他吃了一惊。一颗心怦怦怦怦,跳得厉害。什么鬼东西,也来吓唬老子?呸呸呸!他哼起了小曲儿,在心里。
“天不怕,地不怕,风雨雷电任随它。”反反复复就这几句。却胆壮起来了。
十几里地,走得气喘吁吁。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还好,赶到镇上,天色依然昏暗。宽阔的街道,空无一人。路边人家的窗口,也不见一丝光亮。
他解开棉衣扣,伸手进去,摸摸棉袄内袋。内袋里的塑料袋发出沙沙的轻响。塑料袋里装着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几个笔画扭曲的大字:口罩专用款。
落款:一个老头儿。
他咧嘴笑了。心里有种恶作剧成功后的满足和得意。这沓百元大钞,曾经装在一个大信封里。
大信封的反面,端端正正地写着:扶贫专用款。
落款:镇派出所。
派出所在镇西头。铁栅门。门里一个小房子,是值班室。
他缩头缩脑来到门前。掏出装钱的塑料袋,又从外衣兜里掏出一个装着酒精的小喷壶,把塑料袋上上下下喷了个遍。又把自己的两只手喷了酒精。酒精和小喷壶,是他特意和邻居借的。人命关天的事,可大意不得!
抓起塑料袋,想要隔门扔进去。突然,亮灯的窗口人影晃动。他赶紧收回了举起的手。要是值班人员听到动静,跑出来……天老爷呀!我可跑不过他。
怎么办?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难道白来了?他急得团团转。看到派出所门外扯着的横幅,他立刻有了主意。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解下树上的绳子,从横幅上抽下一根竹竿。试了试。竹竿不够长。没奈何,将就用吧。
他用竹竿的顶端,挑着塑料袋,一点一点,慢慢地,从铁栅门的缝隙探伸进去。装钱的塑料袋,安然躺在了值班室门口。他得意地笑了。收回竹竿,重新扯好横幅。又用酒精把自己碰过的绳子、竹竿和横幅消了毒。
出了镇子。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隐隐约约,身后有说话声。回头,远远的路口,大红的横幅前,站着两个戴红袖箍的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定睛看去,他放下了心,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只要不是派出所的人追出来,爱谁谁!哼,我虽然没有带口罩,却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人,犯不着对我说三道四!哈哈,幸亏自己来得早,离开得也早。否则……
“天不怕,地不怕,风雨雷电任随它。”这次,他可是大声唱的。反反复复,还是这几句。边唱,边甩开膀子,一摇一摆,大踏步前进。开心得像个刚收到压岁钱的孩子。
大路左边一片坟地。他想起来,正是在这儿,一个小东西从他脚前窜了过去。鬼东西,还是怕死啊……他自嘲地咧了咧嘴。
走过去,再回头。一座新坟,一只黑褐色的大狗蹲在那儿。他站定。那狗一动不动,呆愣愣地盯着他。他弯下腰,捡起一块土坷拉,作势要砸那狗。那狗吓得跳起来,向后挪步。
他释然地笑了。鬼东西,就是你吓得老子一身白毛儿汗吧?
两腿有些发软。他在路边坐了下来。得等到天黑,后半夜,没人的时候再进村。这两天有点咳嗽,可别传染给别人。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想起来,碗柜里剩有半块儿馍。出门前想着把馍揣身上的。走得急,忘了。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嗓子有些痛。
转头看那新坟,还有坟前的黑狗。他的心中,竟莫名地有些伤感。听说邻村死了一个感染病毒的人。不知是不是这个。
他也养了一只狗,土黄色的。已经伴了他三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默默地想,一定得记着,先把那只狗送给可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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