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一）

距离上次见到老周已经快一年了，老周明显比去年黑很多，也更结实了。

老周是退伍军人，四十出头，前年底通过熟人介绍来到我们小区做保安。虽说退伍多年了，但身上还保留着军人的气质：一是走路，坐卧，胸部挺的高高的，二是能苦能累，能吃能睡，三是通常一身黄军衣，领章帽徽当然没有了，但风纪扣扣的挺严。他对我十分友好，我要是回家晚，又遇他值班，他会跑上前把大门打开，告诉我哪儿有空车位，或者拿出一瓶酒，一个装花生的塑料袋子让我到他家喝酒。

去年夏天的周日，一觉醒来，就听到下面有吵闹的声音。我起身从阳台往下看，老周正被几个男女围在中间，我穿衣下楼朝保安室走去。

“喂，老周！”我叫着。

老周已经被堵进保安室，最前面一个大嗓门女人指着老周，声嘶力竭的。这女人米色裙子一直到小腿，腰瘦瘦的，头上散发很重的发胶味，但纹丝不乱，脚蹬一双白色无跟鞋，妥妥的小巧，走起路来当当直响。门卫室不大，一张桌子就已经占了三分之一，平时值班就两人，现在一下子捅进去这么多人，像炸开锅的笼屉，噼里啪啦的响着。

在小区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会不会是小区谁家的亲戚，模样挺俊，一大早不好好休息跑到小区找保安麻烦，她不嫌热吗？

我刚才的喊声或许惊到女人，她掉过头也来看我，没想到目光碰在一起，她停了几秒，就是这几秒，让老周有机会看到我，老周像有了救星，朝我挥挥手，可嘴里却说没啥事，一会儿就解决了。

“解决，你说的轻松，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今天不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呵斥声，屋里的人纷纷朝外看去，不自觉的闪出一条道来，一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对老周和女人说：“大早上的闹啥子，要不是业主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发生这事，诶，老周，今儿我不管你啥子事，先要保证小区的正常秩序，至于你们之间的事情个人摆平。”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下女人。

五短身材男转身扫了一圈外面的人，又回过头对女人说：“我说这位女士，麻烦你把人弄走，你和老周是你们个人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也要等他下班再说，好不好。”女人刚才还怒火中烧的脸有些迟疑了，眉头紧凑，一摔手，在一跺脚，扭头走出值班室。值班室刹那间恢复平静，五短男比老周低不少，可老周这时如鸡叼食一般听五短男说话。

我知道这女人和老周是熟识的，但为什么女人会找上门来？我后来又出门一趟，回来时看见老周正坐在门前椅子发愣，看我过来，也没有以前的热情，点下头，算是招呼。我说：“老周，你行，有女人专门找你，你面子不小？”

“啥呀？”他这话好像上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女人，哪都好，就是脾气太烈。”他显然只想说这么一句，也不在理我，自顾自的玩起手机。

“这女人是哪里的？”我问他。

“地探大队的。”

“没老公孩子？”

“没有。”

我终于证实了，那女人和老周是相好的。

“你们既然很熟，她怎么会这样对你，在说也不该找到你单位里呀！”

老周突然脸红了：“我才不管她哩！”

正说着，老周电话响了，老周拿起看了一眼，跑到一边接电话。等她接完电话，重新回来，脸色明显比刚才红润好多，一笑，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袋子，掏出一个包裹精美的塑料袋，往桌子上一甩：“这个你拿去，我是用不上了。”

我拿起一看，是一包新疆葡萄干。

“她给你的？”我问。

“这女人什么都好，就是小孩子脾气，说翻脸就翻脸。”

我没有要葡萄干，把它甩在桌子上。老周也不客气，抓起葡萄干，撕开口子，直接倒在桌子上，说一句吃一颗，我捡起一颗葡萄干塞进嘴里，葡萄干果然好吃，粒大，无核，酸甜酸甜的，越嚼越有味。老周告诉我，他来自附近镇子下的一个村子，村里有七八十户人家，这七八十户分为三姓，主要是张家，其次是李家，再就是周家。他虽姓周，可是小户，与村子较远，平日里他家和别的人家来往不多。但村里人外出，必经他门前走过。末了他又说起他自己，说他当了几年兵，会开车。复员后，想用转业费买个车跑运输，可长途运输车低的十几万，贵的几十万，他那点钱远远不够。后来，二弟结婚，把他那几万元钱全借去了，父母年纪大了，但身体硬朗，就让他出门打工，挣点钱好娶媳妇。他到城里找事做，有技术的不要他，受苦吃力的活总不能按月支付工资。他前后做了很多工作，除去租房吃饭，也没攒下什么钱。他现在是一人吃饭，全家不饿，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我能吃苦，什么都可以，就是有时闷得慌。”下班后玩手机，经常失眠。

“那怎么不找个媳妇？”我说。

“嘿，算了，一个人清静。”他笑了，反问我，“你说是吗？”

过了几天，我在家写作时停电，屋子热，我就下楼到河边走走。从河边回来，小区还是漆黑一片，只有保安室的一盏应急灯在亮着，门口已经有很多人了。保安是一个瘦猴模样的人，一说话就露出黑黄的门牙，我向他打听老周的事，瘦猴保安一听就乐了。

“我们这儿当过兵的不止他一个？”

“还有别人？”

“保安的条件是退伍军人优先，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这三班倒，每班二人，就六个，还有别的门呢？”

“听说过，只是没有你知道的全。”

我说老周是开汽车的，是技术兵。可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瘦猴怼回来了。

“他算啥子兵，真是开汽车的，现在为啥不进个汽车修理厂，跑这儿当保安，连媳妇都丢了。”

瘦猴旁边不知道何时多出一个保安来，瘦高个，手腕到小胳膊之间纹着一条龙，听到我们谈论老周，也凑了过来。这些人说起来，兴趣倒来了，似乎谈论别人的不幸和愚昧，最能开心。

我便知道老周家是他们村子最穷的。张家有个叔父在县人武部门当领导，那几年招兵，张家每年都走一个，三四年回来，都能安排了，工作好不说还各个都领回媳妇。周家老父眼红，狠心拿出一千元，又宰一头猪，给张家叔父送去，好歹让儿子当了兵。这儿子没有当兵前，在村子里做木匠，走这村跑那村的，终日不着家，长到二十六，媳妇找不到，刚说要穿军装了，马上就有人提亲，结果看好一门，周父挺满意，和儿子一商量，三下五除二，见面，看家，就订了婚。临到部队前一天，周父，周母，二个弟弟，订婚女子，还有女子她爸全来送行。没想到了部队，三年复员，小伙子并没有进入国家保险箱吃皇粮，而是又回农村继续修理地球。那女的闹着退婚，周家老父一口气窝在心里，知道自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也就同意退婚。老父一面悔恨，先怨张家叔父，后怨他在部队混得不好。

“现在就没有人提亲了？”我问。

“这个，这个，还是你去问他吧。”瘦猴男人不想说下去。

“怎么没有，不过不是提亲，是女人愿意，别看这老周，还有女人倒贴，我咋就遇不到倒贴的女人？”瘦高个保安说道。

“放你的屁，不晓得就莫乱说！”瘦猴朝他吼道。

“得得得，我不说，行了吧！”

过了几天，我再次看到老周，他正踩梯子修理门口的壁灯，扶梯子的是那个瘦高个保安。老周在上面费力的拧着螺丝，嘴角发出“嘿嘿”的声音，可这个时候，下面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瘦高个保安拿起看一眼。冲着上面喊到：“快接，嫂子的！”

老周一听，螺丝刀一放，麻利的从梯子上下来，被过身把电话贴在耳朵上，“你等我一下。”说完冲进保安室拿起一根电棍就冲出门，可还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将电棍狠狠的往地上一扔，右手猛得抽自己的脸，我以为他是气疯了，可老周却“哇”的一声哭个死去活来。

“准是那个女人！”瘦高个保安说了一声。

一周后，我遇到老周，老周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实情。原来那女人是他们村子的，从小就认识。女人的丈夫是村里一个姓李的，好吃懒做，脾气还特别坏，三天两头的和她打闹，女人要离婚，男人不肯，女人看这样不行，就想外出打工，男人说打工可以，自己也要去，女人不同意，男人不提了可时刻看着女人。女人骗说去亲戚家玩就跟着亲戚孩子来到城里，先是在餐厅帮人，女人心善，肯吃苦，干活像男人，大家都喜欢她，有个厨师提出两人一起生活，可一听说她有婆家，立马不干了，非要她单身以后再说。自从女人离家，男人到处找她，后来打听到她在城里一餐厅，就来城里找她，她不回，男人不敢动粗，就央求女人回家，不回家就天天来餐厅找她，餐厅老板怕影响生意就要女人离开。女人回家后被男人一阵好打，又被反锁在家里。女人跪地求男人放她走，男人不放，女人好歹也在外闯过，知道这是非法拘禁，就扬言自己要去告男人，男人当场怂了，说只要女人不告他怎么都好说。女人就这样离婚了，来到城里，找那个厨师，可厨师说她走后，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两人已经交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