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讲述了太多洛河源上老百姓平平常常的生活内容,角色也限定在宗、康两家人。孰不知,洛河源可不是一处温情的山水之地,它昔日的腥风血雨,一点都不比这个世界大舞台上所发生的故事少。而匪难又是这块曾经是三管三不管的黄土地上,刻入人们记忆最深的一道伤痕。
按《吴起县志》所载,民国前后,吴起地面分别由陕、甘两省四县管辖。这些政府权力机构,遇上征税、摊工、收粮草等有益的事,就都争着来管。遇到灾荒、匪患、纠纷又都撤得远远的。正因为这种原因,当地民团四立,土匪如麻。细数起来,头道川有王定邦,旦八镇有曹俊章,保安镇有路登高,金顶山有袁成章,蔡砭有蔡丰,吴起镇有高惠,三道川有蔺士升,其中势力最大的要数金佛坪张廷芝弟兄几个。
张家的祖上原是甘肃人,本姓章而非张,是顶门了金佛坪的张家,才改了姓。从张家祖爷,到张廷芝四辈人中,在清朝出过六个武举,一个监生。到民国时,又得了三个团长,两个营长,四个连长。这一窝子的“能人”中,张廷芝小名旺旺,从小不学无术,但做事心狠手辣,是张家弟兄中名声最大的一个。
石湾宗姓家人向老贡业提议拉队伍的时候,张家已经势大到了不可一世地步。宗步伦没有采纳那个合时宜,却危险的建议,转而在心中暗暗实施他的合纵联横之计。也就是那时,宗家门里,娶回了张廷芝的一个姑姑。这个姑姑被娶到了杨青庄上,按父辈们所叙,找的当是宗家“章”字一辈中人。同时,有一些宗家门里的后生小子,各有打算,也投到了张家的队伍里。宗尚志便是其中之一。
俗话说,一方水土一方人,金佛坪,石湾,新窑院,宗砭子,杨青,还有好些个地方,名称零乱,都在相距不远的洛河湾湾里,居民之间互相通婚,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现象。前辈之间的你嫁我娶,错综复杂,延续到了后辈儿孙,那关系就更加繁复难理。从而导致仇家或亲家之间,又都是一系列游戏中的相互关联的重要角色。他们组成了一张社会的大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宗尚志的父辈居住在宗砭子,他与张廷芝之间,是姑表兄弟的关系。风流成性的张一辈子娶了七个老婆,有自愿的,也有被迫的。二姨太任俏娃属于后者。然而新鲜劲过后,张廷芝把她打入冷宫,关在了老巢豹梁寨子里,派了宗尚志和几个人专门看管伺候。
任俏娃本为虚荣和享受而来,如何忍得下这般冷遇,没几天,便耍出女人的手腕,把宗尚志拉入了温柔怀抱。事情被张廷芝的姨娘发现,这也是个多事的女人,私下对任俏娃说:
“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们好好胡来。等旺旺回来,看不把你们的皮给剥了。”
任俏娃和宗尚志这才从温柔乡里清醒过来,顿时害怕的骨头里往外冒寒气。他们太了解张廷芝的为人,也是匆忙中间,两个人想出一计。宗尚志借口家里有事,临时找了两个给张家揽工的人,替自己值半天班,他却把任俏娃遮遮掩掩带下了寨子。一切太过家常,当时虽有人看见,却都没当回事。
张廷芝从安边回寨子后,三问两审,知道了内情,气得七窍生烟。暴怒之下,他派出六路人马,把个吴起几道川翻了个遍,最终也没找见风流远逃的一对男女。
“什么狗屁姑表!杀,杀,全他妈的都得杀。”张廷芝狂怒不已,站在寨院子里,看见士兵押了那两个无辜的长工过来,也是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啪啪两枪,把两人脑袋打出两个窟窿。“日他妈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卫兵,快去,把这两家子老小,抓起来全给我毙了。我不想留下后害。”
无毒不丈夫是张廷芝的信条之一,而斩草除根,杀人断后,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在他的命令之下,两个长工之家的七条人命,大到垂垂的老人,小到襁褓中的小儿,顷刻之间全部命殒黄泉。而在张廷芝作威作福吴起川的二十多年里,如此草菅人命,黑白通吃的事情太多了。
陕北闹红之后,离杨青庄十里地的楼子沟,即刘志丹家所在地,这里一时成了各方反动势力特别关注的一个地方。张廷芝与刘志丹是姑表亲,两家并没有因为这重关系,而淡化了当时所谓的阶级矛盾。挖断并烧毁刘家祖坟的人,正是张廷芝。两姑舅之间的恩冤仇恨,由此可见一斑。
张廷芝的老巢豹梁寨子,地处宗石湾和杨青川口不远的地方。宗石湾位于寨子近处,有老贡业的影响,加上兔子不吃窝边草,当年受张家的糟害不大。但杨青川里,特别是杨青庄往后,临近楼子沟的谢群沟,刘砭,白土沟一带,张家的土匪队伍一入进来,可以说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宗维岳和康喜义两家先后落户杨青庄后,那一年春季,人们都忙着在各家地里耕作。庄子背后的瞪眼梁,是周围地界里一处标志性的高山头,一户姓陈的人家正在上面种地,歇脚时就瞭见了从西南方向,有一片尘土扬起,隐隐有人马之声传来。
“不好,肯定是张廷芝的队伍进川了。”曾被土匪抓打过的那家男人,先还自言自语,猛地反应过来,放出一嗓子吼叫。“土匪来了!大家快往山里跑啊!跑啊,跑啊!”
一声吼引发众声相唤,声声相传,人们漫山遍野叫成了一片,内容也变得更简略。“土匪来了。来了”的回声,被崖娃娃重重叠叠,传得七沟八岔嗡嗡,怪异出恐怖又夸张的效果。分散在沟沟梁梁上劳动的人们全都知道了,纷纷往家里赶。村子里的人闻风,赶羊拉猪,抱鸡叫狗往山上跑。村口上形成了你往进,他往出,乱轰轰成一片。
正在村子里和几个娃一齐玩耍的宗德珍,跟着别人跑出了村子,又掉头往回跑,半道上被本家的一个婶子拉住,拽上往山里跑去。只是她被拉着跑了一段后,又挣脱了往回跑。在她幼小的心里,还牵挂着家里的妈妈和弟弟。
那天,宗维岳正好外出不在杨青,山上人喊成一哇声的时候,张连贤正拿着一把笤帚,在家里清理仓子里的一点剩糜子。听见人们乱喊,她急慌慌回窑,抱起了二儿宗德兴,用一根带子刚要往身上扎。这时,宗德珍撞开窑门跑了回来,张连贤忙把娃娃绑在了七岁的女儿身上,打发她先走。自己慌慌乱乱,拿起这个,又看见了那个,哪个都有点舍不得,犹豫中抱起一个油坛子,拉了家里那头秃尾巴灰驴出了院子。
小脚的张连贤,刚跑上村子里的一处坡道,张廷芝的马队就黑鸦鸦从杨青川前弯子处涌了进来。人喊马嘶,杀气腾腾,吓得张连贤双腿一软,连跌了两个跟头,抱着的坛子顺着坡往下滚去,黄灵灵的油跟着漏了一溜,在坡上形成了一幅黄油和黄土合成的油浸浸、明光光的画作。再一次跌倒,她软的已经爬不起来了,眼泪涮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石湾嫂子,都这会儿了,你还拉着驴干甚,赶紧放开,让牲口自己跑个。你腿脚不利索,也跑不急了。”说话的是宗姓本家一个排行老六的兄弟,人家年纪不大,腿脚利索,抱着一只小羊羔边跑边说:“你还是往上屹崂去。二奶奶一家人都没跑,都在呢。”
六兄弟说着话人已经跑远了。张连贤把驴缰绳一丢,照驴屁股上打了一把掌,自己几乎连爬带跑,往后面的二奶奶家里赶。当她跑进屹崂院子,里边却没有一丝的动静,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人就瓷在了那里。这时,外面的马蹄声唿嗒嗒响了过来。张连贤的意识这才有了反应,一头往窑里扑去。
宗家的这位二奶奶,正是张廷芝的亲姑姑,仗着这一点,她家的几个媳妇,也是跑不急了,都窝在她老人家的窑里,一个个衣服沾了脏泥土,眉脸用灶中的煤灰,涂成了个大花脸。随了“嗵”的一声,一堆女人惊叫一声。二奶奶看见进来的是张连贤,颤声安抚自家几个媳妇不要怕。张连贤却一头软在了二奶奶的身边。
与张连贤前后脚的功夫,十几匹马涌进了院子里,几个大个子土匪,一脚踢开了二奶奶家的门板,恶神一样的目光一扫,哈哈哈笑了起来。窑里的婆姨女子,早吓得抖成了一团,只把个二奶奶拥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样。
“哎呀,弟兄们,今天咱们运气来了。瞧瞧,这一窝窝女人。”一个土匪阴阳怪气地叫着。
“日他妈的,在山上把人给憋坏了。今天终于有荤能吃了噢!”门口闻声又围上来两个土匪,怪声嗥叫着胡言乱语。
五个穿着老布衣裳的土匪进窑,一个个扎着宽腰带,斜挎着马刀,往地当中一站,审视着涂黑了脸的女人,和一样被震慑住了的二奶奶。其中一个样子阴险的家伙,把马刀一抡,劈在炕沿上,剁进去足有半尺多深,跟着一声断呵:
“咋,漂亮就是漂亮,把脸画的就跟鬼一样,以为老子眼瞎了啊。妈的,还不下炕都去洗脸去,老子可不想上战场前,就沾了你们的光。”
涌进来的土匪几乎是齐声呵斥,几个女人吓得都跟筛糠一样抖成了一堆。二奶奶想往起站,被她们紧紧拖住动弹不成。土匪不耐烦了,把马刀在几个人的头上呼地空抡了一下。几个媳妇妈呀一声,彻底瘫在了炕上。另几个土匪互相一挤眼,都动开了手。只几下,就先把二奶奶的小儿媳妇衣服给剥了下来。
“土匪,土匪,你们这些坏种子,连牲口都不如。你们饶了我的几个娃吧!要不你们会遭报应的。”二奶奶也是人老神迷,关键时候,忘了报娘家侄子张廷芝的大名,只管嚷着,用力拉那个对自己媳妇动手的土匪。另一个土匪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老人给甩到了前炕头上。
窑里的女人又哭又闹,判死拼命的当头,大门外走进来了一个满脸麻子,黑头大脸的大块头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卫兵。窑里的几个土匪闻声,全都住手,老鼠见猫一般迎了出来。二奶奶一把抓烂了窗纸,冲着外面就骂了起来。
黑头大脸的人正是张廷芝,他一进窑门里,喊了一声姑妈,接着作了一揖。二奶奶早气红了眼,咬牙切齿跳下地,把张廷芝兜头就抽了三个耳光,连哭带叫地咒骂起来:
“王八蛋呀,王八蛋,你这是做得什么孽事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你,你连自己家的亲姑舅的婆姨女子都不放过。你这不是作孽吗!张家的老祖宗啊,你们咋生出这么个牲口不如的东西。你不怕老天爷用五雷抓了你的顶吗?”
张廷芝挨打没有动,脸一下阴黑了,扭头看着哆哆嗦嗦的几个手下,突然抽出枪,照其中一个手提裤子的家伙劈头就是一枪,近近的却打偏了。几个家伙刚才还凶煞一样,这时吓得全跪在了地上。张廷芝扬起大脚踹了下去。二奶奶愣了一下,又连哭带叫的骂了起来。窑里又传出了几个媳妇的嚎哭之声。张廷芝知道当面补偿不了自己的罪恶,被骂得站不住,也说不成话,灰溜溜地背转身子往大门外走去。
这一场灾难,张连贤因为躲在二奶奶的身后而幸免。等二奶奶骂走了张廷芝,倒动一双小脚回窑,宽慰自家的几个媳妇,抱住她们的肩膀,劫后余生地也放声嚎了起来。也许是被女人的哭声吸引,也许是又来了一拨子人,过了不一会儿,又一伙人马窜进院子,马唿人叫,一片杂乱。
“窑里的女人听着,全都出来做饭。老子是国民军,不会伤害你们。把老子伺候好了,好上战场给你们打敌人去。要是伺候不好,让你们一个个全吃枪子儿。听见了没有?快点。”
前面发生的一幕,让二奶奶对自己的能力有点绝望,她乖哄几个媳妇,让她们听话去做饭。在老人的意识里,自己虽然是土匪头子的亲姑妈,都保护不了几个娃。现在,入来的这一伙子人,谁知又是什么货色,他们只要不侵害几个媳妇,那就赶紧给这些恶鬼们做点吃的,打发走算了。谁知几个媳妇往开一拉门,天爷爷,门环上拴着七八匹马的缰绳,一圈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扬着头围在家门口。
“从马肚子底下给老子钻出来。”一个甘肃口音的土匪一脸阴笑地命令。
几个媳妇哆哆嗦嗦不敢往出走,又不能不往出走,拉着手瞅了一处空档,顺着几匹马的肚子底下往出钻。两个土匪坐在院碾台上歇脚,互相龇牙坏笑,突然扬起了马鞭,一声脆响,冲着几匹马抽了下去。受惊的马儿跳踹起来,又踢又咬。可怜几个女人窝身在马腹之下,被踩得横爬竖卧,惨叫声中,臂断手折,鲜血四溅。
这一伙土匪是被两声枪响,和一声唿哨给惊走的。留下院子里的惨状,令人不能目睹。鲜血染红的院子里,二奶奶最疼爱的小儿媳妇秀秀,前面刚刚受辱,又被马儿活活踩死在了自家的院中。张连贤和其她几人,则是披头散发,面目不清,浑身沾满了马尿和鲜血。她们拖着受伤的身子,挣扎爬到了秀秀的身边,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七十二岁的二奶奶站在窑门口,整个被吓傻了一般,大张着嘴,目齿欲裂的表情有几分狰狞。媳妇们的哭嚎之声,已经入不了她的耳朵。她的心封闭成了一块铁疙瘩,人就那么站着,站着,后来,就目光呆滞,柱了拐杖,颤巍巍走出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土院子,走上了通往金佛坪娘家的那条川道。
张连贤的后背和左腿被马踩伤,流了不少血,但却是伤得最轻一个。等她和外面回来的几个人,把受伤的本家妹子抬进窑里,又帮着料理了一通秀秀的尸体,出来看见站在垴畔上几个娃的影子,才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家。
张连贤疯了一样跑回自己家,推开院门一看傻眼了。全家人赖以活命的玉米、糜子、高粱被撒了一地,上面混着许多的马尿马粪。在山里放羊的大儿宗德旺和跑进山的两个女儿都回来了。他们全都站在院子里发呆,谁也不说话。到是二女儿背上的宗德兴嘴里咿咿呀呀地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
短时间经历过了要命的恐惧,性格刚强的张连贤又气又累,腿一软身子一歪,瘫坐在了院子里。
土匪张廷芝糟害杨青村的事太多了,前前后后造成的人命案子不下十几起。而村民逃匪的时间,有时在春天,有时就是寒冬腊月,有时一半天,有时就是几天几夜。人们逃匪时最多的去处,便是宗家老先人挖出来的大窨子。也有人不舍家业,把些贵重的东西,来不及拿走,就现埋了假坟头,还演戏一样又是烧纸,又是哭坟。张家的匪兵也不是瞎子,不论真假,一顿铁锨全都给挖了出来。有时,就把真的死人墓给挖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正如人们对苦难刻骨铭心一样,张廷芝在洛河源所犯的罪恶,成为其被当地老年人刻于记忆之中的一大原因。所有糟害经历中,要属前面所叙二奶奶一家的匪难为最甚。那是一场公开的、赤裸裸的侵害。令人痛心而又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们是被认为最不可能的张家姑妈娘家人。从这样一个小例子看开来,宗步伦合纵联横的梦想,不过是他一个人努力而为,又自以为是的一场徒劳罢了。对此,还有例子可举。
前面我们说过,拐了张廷芝二老婆的宗尚志,一度曾是土匪营里的一个红人。赤安事件中,他扮演了劝降和幕后组织者的角色,对陕北的共党犯下了罪行。他逃出豹梁寨子后,跟着任俏娃,投到了庆阳府刘宝堂名下,先利用这个女人勾引上了参谋长齐天然,后又攀上了东北军的一个团长。
作为洛河源上宗姓中的一员,宗尚志加入匪兵队伍,不仅没有实现宗步伦渗透与融合的理念,还堕落到了一种可耻的境地。还有宗家洼子的宗彦富,宁赛川的宗占彪,杨青庄的宗世育,这些宗家人都曾在张廷芝的队伍里干过。他们中有的当了张庭芝行军打仗的师爷,有的后来死在了红白战场上,有的活到了解放后。
至于当了土匪后又是咋样一种情况,活在解放后的宗世育,一个骨节粗大,相貌丑陋,满脸麻子,长一双睃睃眼的老土匪在田里劳动时,对年轻人们不无神往地回忆说:
“跟张廷芝当土匪,那是要练够胆量才行。咋练胆量?办法就是吃人心。一个人要是吃不够十颗人心,那你就当不成土匪。咋个吃?简单的很,杀了人后,把心挖出来,趁着人心还活着,用刀割开来,你一块,他一块生吃掉。人心其实很好吃的,吃得多了,你就再也不怕死了……”
——部分内容据《吴起县志》和康秀荣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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