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有球赛。
Z先生刷着牙时，看着镜子里眼袋耷拉的自己，又一次想起这件事。昨晚H已经跟他说了，H自己打算请一上午的假，窝在家里安心地看直播。Z先生此刻心神不宁，正是在思考着要不要请假。
八点半上班打卡，八点就得出门，而现在七点半。请个假还是来得及的。就说自己一早上起来发烧了吧，所以去医院打点滴。反正昨晚加了班，十点多才回来，熬夜发烧也不是不可能；况且于情于理，对于一个勤勤恳恳加班干活的员工来说，难道领导连个假都不批吗？
Z先生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部长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如果是他……还真的有可能不批。但是不批又能怎样呢？他反正已经“生了病”，人也已经“在医院里打点滴”，难道要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拔下针头就冲出去，身后的点滴支架左右晃了几下后终于倒在地上……现实中哪有人真的这么勇敢地拔针头啊，一想到那个场景，Z先生就忍不住揉揉自己的左手背，好像真的有那么疼一样。如若是大病大伤，人反倒淡定得多，颇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超然，但往往却是被刀划伤手指的小病小痛才最容易让人大呼小叫。Z先生幻想了一下自己此刻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的情形；部长将鲜花放在床头，而后拉起他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他吃力地微微摇摇头，似乎是在告诉对方不要太担心，发紫的嘴唇轻轻翕动：“没事，等我好了，我还要上班呢……”
溢出嘴角的白色泡沫“啪嗒”一声砸在他搁于水台边沿的手背上，软乎乎摊开的质感让他回过神来。七点四十了。他大病初愈，大梦初醒，正在纠结着要不要让自己生一场无伤大雅的小感冒。
为什么生活中总是要被这么多细碎的琐事塞满？那个摩诃迦叶，除了流芳千古的破颜一笑，会不会也想要睡个懒觉？Z先生暗自思忖，自己如若置身于彼情彼景，未必参不透世尊拈花示众的含义；但他名扬天下的机会很可能早就葬送在清早看到天角那一块乌云之后颓然闭上的沉重眼皮底下了。也许摩诃迦叶的出众之处在于，他多年如一日地勤勉谦逊地追随着世尊，终于等到了破颜一笑的机会？这么一想，Z先生顿时有种预感，今天上午可能会接手一个大项目。
他的请假短信已经编辑了一半，思前想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了；他退出对话框，把手机丢在了床上。又伸手从衣柜里扯出一条领带。
Z先生，三十岁，单身。毕业后进入公司，兢兢业业工作了八年，除了转正，未曾晋升。
他孑然一身，毫无请事假的理由；当然，父母身体也非常健康。他的生活平淡如苏打水，看似干干净净，偶尔还是会冒出一两个小气泡，“噗”，炸裂出一朵不痛不痒的小小水花。
他的工作不曾出任何差错，但也并不出彩。偶尔加班，偶尔聚会，但更多的是下午要准时去挤那趟散发着汗臭味的公交车。
梦想是什么？
很多年前，一封“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的辞职信火遍全国，这就是梦想吗？他Z先生现在只为能否自由地看场球赛直播就已经抓破了脑袋。做牛做马八年，为什么连个正当要求都不敢提？不过就是一场球赛，不过就是一个上午，大不了扣工资呗。想到H肯定已经油嘴滑舌地打点好一切，抱着薯片瘫在沙发上，Z先生终于下定决心，从床上重新拾起手机。刚刚划开屏幕，一个“待办事项提醒”就跳了出来。啊对了！昨晚虽然加了班，但其实事情还留着个尾巴没处理，此时请假……似乎很不负责任吧？
部长一定会冲进办公室，扫视了一下全场，然后问道：“昨晚这个项目是谁负责的？”然后小Y就会举手：“我和Z一起做的。”而Z先生的座位上则空无一人。然后这个不难收拾的尾巴就由小Y全权负责，于是小Y成了部长眼里的功臣，而昨晚累死累活接了大部分任务的他则因为早上的缺席有口难辩……不，不是的，他也是一个责任感极强的人，只不过……只不过没能被发现罢了；此刻他为请不请假而纠结的半小时可以作证。
七点五十五了。五分钟后球赛就开始直播，五分钟后……他要出门了。
算了，算了，跟上次一样，看重播吧。重播也不是不能看。
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依然准时将Z先生晃到了公司门口。
他面无表情地刷卡，走了进去。放下公文包，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昨晚未完成的项目。小Y还没来。
将项目书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没有问题。小Y还没来。微信消息倒来了。
“我请了病假。”
“麻烦记得在项目书的地方帮我留个名字。”
“感谢感谢。”
“Shit！”Z先生将手机重重摔回桌面，低声骂了一句。他怎么就忘了，小Y也是球迷！这种时候不偏不倚来请病假，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Z先生伸手就将已经打开的“打印设置”页面关了。等部长来催吧，等他一催，自己就可以说，小Y没来，全都是自己干的活了。
隔壁桌子的同事——Z先生忘了他的名字——听到了动静，扭头看了他一眼。
Z先生呆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九点半了。他只敢浏览一下赛事的文字直播。
生活平淡无奇。办公桌上，打印出错的文件草稿还没来得及粉碎，攒了一小堆。金属笔筒，金属色的黑色自来水笔，泛着寒光的剪刀。黑色的电脑，黑色的键盘，黑色的鼠标，黑色的鼠标垫。他不晓得何时才能看到命运的破颜一笑。
十点了。部长还不催交，难道是因为这个项目不急？还是部长在忙别的事情，让他自己主动去交？也许这是一个小考验呢，考验他Z先生到底是否足够自觉，足够忠诚，以及，暗中观察他的办事效率？这么一想，Z先生突然觉得自己白白浪费半小时真是太可惜了，他明明用最快速度完成了任务，结果却在对小Y的腹诽中消磨了原有的优势……怎么和小Y有关的事情都这么令人烦心？莫名的反感就像一个无底洞似的，吞噬了所有理智的判断、温存的情感。
Z先生敲门，走进了部长办公室。部长正在打电话，示意他将项目书放在桌子上；挂断电话后，他只例行公事般地问一句：“做完了？”
“对。”Z先生不知道还能接一句什么话。
“小Y昨晚和你一起加班？”
“对。”忍住，把差点讲出口的“其实他效率很低，到最后我这边做完了还帮他做了30%”咽了回去。明明是一句相当客观的事实描述，为什么会觉得说出来就像自己在斤斤计较？Z先生想了想，自己别太婆婆妈妈了，男人就该心胸宽广一点，背后议论别人这样的事情还是避免为妙。总会有人明察秋毫的，总会有人知道一切的，轮不到他来主持公平与正义；更何况，说出这种话的他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这样。注意休息吧，小Y都累病了。下一个项目先给B组去做吧。”
总会有人明察秋毫的……吗？日光灯吗，监控摄像头吗，还是他们两人的电脑？项目书的左下角明明白白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没有百分比，隐藏的“50%”看上去就像是绝对的半斤八两的公平。——但小Y才刚毕业，而他已工作八年。——公平？
Z先生想不明白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他自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按部就班，尽心尽力，不逾矩，不犯规，可是为什么他的生活里好像总是缺少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
一个没有大项目，没有赞赏或批评，没有勾心斗角的上午，它在Z先生三十年的生命里只是不值一提的边角料；但他的人生真的是一座宏伟大厦吗？抑或只是一座堆满边角料的施工现场？
Z先生头脑混沌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刚打算打开网页，身边人已经招呼着他一起点外卖了。
于是最终，十二点半，Z先生一边漫不经心地嚼着饭，一边看完了赛果报道。他发了一条朋友圈：一分之差，去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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