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作者: 底语叩 | 来源:发表于2020-02-22 10:56 被阅读0次

    市区回乡下老家只有六七十里,可以走高速,半小时车程;走老省道,盘山公路,走走停停,差不多50分钟也能到。这点时间,城里堵个车就没了。

    比起东南西北漂的人们,毛山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在城里上班,挣俩钱养家就行;有点空闲,想待城里待城里,想回乡下回乡下。钓鱼看花遛狗啥的,想哪儿是哪儿。自由像阳光、空气和水,不可或缺还一抓一大把,日子不要太美。

    今年春节,因为疫情,老舅货场里的卡车司机一半以上无法到岗。很多货物必须有人去拉,比如蔬菜米面,大多数人待在家里自动隔离了,不吃不行;比如饲料,散养户还过得去,养殖场的消耗就太大了,上顿不接下顿是不可想象的。

    镇里的人和车都不准随意通行,除了卡车。毛山有两辆卡车放在货场里,司机都是外地人,年前回家了。公司的复工日期一推再推,宅了十几天,看到新闻里这里那里一片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场景,毛山觉得不能再窝囊下去,帮着运送一下物资也好:一来可以让自家的卡车跑一跑;二来稍解老舅的燃眉之急;三来觉得有帮助到很多人,怎么也是抗疫大军的一员,成就感爆棚。

    节后第一次出车,毛山拉了一车米面。望着空荡荡的超市被货物渐渐塞满,他很满意。

    卸完米面,刚好九点半。毛山飞快吃完自带的牛奶和蛋糕,赶往饲料厂。前面已经排了十几个大卡车。

    元宵节已经过了,月亮还是很圆。周围都是厂区,没有高楼大厦。从驾驶室望出去,除了整齐的厂房,应该都是绿植,可以想象白天大太阳下的平畴绿芜。厂房们静悄悄地趴在月光下,像一只只线条分明横平竖直的大鸟,没有停止过下蛋。总是有许多卡车把它们的产出拉到各地:都需要,就不能停。它们是抗疫大军的后勤保障。

    可能确实停产过,前面的卡车并不能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相反,进去的每一辆车都等了老半天才出来。这些都是各地大客户的车,都有,却不能想拉多少就拉多少,有规定。

    轮到毛山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进门的时候,车消了毒,人也消了毒、测了体温、换了口罩。车在高速路上轰隆隆前行,孤独得只有自个儿的声音。车影埋没在山影树影里,望去无前车回头无后车,毛山有点不适应:这种全世界仅剩下一人一车的感觉非常不好。

    必须调整心态:老舅在等他,众养殖户在等他。他们的灯为他亮着,他们需要他:被需要的感觉很温暖。于是,一切都温暖了,毛山和他的卡车是风月山川跳动的心脏,承担着供氧供血,维护着这分温暖,非常重要。

    回到小镇,毛山便一头扎进货场边宿舍被窝里,睡得天昏地暗。如果不是太多人吵吵嚷嚷,他真不愿意醒来。声音很陌生:“叫他起来!”

    “他昨夜拉货,三四点才睡。”老舅的声音。

    “外地人和车辆都不准进出,你们不知道吗?”公事公办的语气。

    “车一直在货场,人从市区回来的。咱不都是西市的吗?”

    “不是本区人就是外地人。”

    “要完成运输任务,这不根本找不到司机嘛。司机不算一线抗疫人员吗?”

    “必须有证明。没有就赶紧走。”

    “可是下午还有货物要拉。”

    “那就到三道拐下头去等着。”

    毛山听出来了,这说的就是他。他赶紧穿好衣物爬起来。天气很怪,昨夜还朗月清风,现在又黑沉沉地往四周的天际堆满了铅云。顶上倒亮光光地,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好在除了他,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跟牛卵似的,盯着他这个糊里糊涂梦里梦忡的人。

    老舅心疼又为难地看着毛山。毛山一边收拾,一边上车:“没有证明?仓库里的货和收货的人都不敌一纸证明?走走走,这就走。”

    车门“砰”地关上的当口,老舅塞进来一条毛毯:“山娃,去三道拐下头再眯一会,货到了给你电话。辛苦了,舅对不起你。”

    三道拐下停了二三十辆卡车。不管病毒如何肆虐,这里始终风景如画。濡濡的毛毛雨开始下,群山竹丛都濛濛迷迷。被风吹进车窗的细雨扑在毛山脸上,丝丝缕缕地冷。

    三道拐一拐一山,三山相连,一山高过一山。路如银绸,灵动又沉稳,活跃又静穆,飘逸又浑厚。路旁抑或不在路旁的野花无惧寒风冷雨,高大的灌木乔木上滴下的和天空飘下来的雨水统统沐浴着它们。

    路并不宽,两车道。毛山把车开进一块草坝停稳,对面立马抛过来一颗烟:“兄弟,被赶出来了?”

    “是啊,被窝里拖出来的。”毛山不大抽烟,防疫意识在心里闪了闪,却腾起一股在雨幕里燃起一堆篝火的欲望,顺手接过烟点燃。

    “我都在这里睡了好几天了。有时候真想干脆回家不干了,家头老娘娃儿要用钱的嘛。开始几天人少,深更半夜听到那个‘沟沟飘过’(鹧鸪)的声音阴森森的,鸡皮疙瘩乱掉。这两天人越来越多,还好了点。”

    看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诉说“沟沟飘过”,毛山哭笑不得。他知道,有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他认识一个司机,二十来岁,帮一条龙拉行头去办白喜。到场时刚入夜,人们都到后院忙去了。小伙子望着空无一人的前院和烛光摇曳的灵堂,吓得哇哇大叫,传为笑谈。

    看看周围停的卡车,司机大多在睡觉。这是他们的职业操守,有活干活,卸货补觉。

    毛山拿出毛毯时,对面那位已经鼾声如雷了。他摇头笑笑,裹上毛毯,脑子里翻江倒海: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是抗疫英雄吗?运费高一点,他们就满意了,不在乎睡驾驶室、吃硬面包、喝冷牛奶。那自个儿是不是太矫情了?几袋米面填充一下超市就自豪得不得了,以“战士”自居。跌到现实被人打成流浪狗又愤愤不平,哪那么多毛病?揣着高尚做了高尚的事,被踩进泥里就灭绝高尚了?揣着生存被踩却依然生存?高尚的生命力如此脆弱?不如生存。有的人生来高尚,做啥都高尚;有的人一辈子为生存,做啥都只关生存。泾渭分明。

    突然,毛山明白自己也是为了生存。生存不允许他想太多,必须立马入睡。这里应该是战场,能在战斗间隙心无旁骛补充体力恢复精力的才是好战士:见鬼!又以为自己是根葱了。生存。

    毕竟是新兵,没那么容易按部就班。不过可能是雨下得太大了,哗哗地响;给风一吹,还呼啦呼啦呜呜哇哇,似乎夹着小孩或者女人的哭声,远远近近的鼾声倒听不真切了,望出去天愁地惨。

    毛山有点发怵。他想回家了:战士难封,理想蛋疼。窝囊在家也没啥不好,栉风沐雨的景象实在煎熬,他不容易习以为常。

    三道拐本来是他的老家,再熟悉不过的山丘草树从来不曾如此狰狞。他从来不曾把市区的一切贴上家的标签,他觉得房子和户口都是暂时的,只是暂时得比较长而已,终究要回来的。

    现在不一样了。他突然好笑地认为,必须有一张温暖的小床才称得上家。老舅没有打电话,那就主动打给他:“舅,雨太大了,我想回去。能不能叫人把我的车开过来,顺便把卡车开回去?”

    “回去吧。我马上安排。”

    “那下午的货怎么办?”

    “反正都拉不完。好几个司机被赶出去了,荒山野岭的,生病了咋办?歇着吧。”

    毛山找出一把大伞,叠好毛毯抱在怀里,走到对面车窗外敲了敲:“兄弟,我马上回家去。这毛毯送你了,盖厚点,别着凉。”

    车门开了,那张胡子脸探了出来:“没活了?家里咋办?晚上跟我一起干吧。”

    “不用了,你多保重!”毛山有点感激,眼里飘上一团雾气,也许是雨雾,只是有点热有点酸。又环顾四周,“你们……都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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