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雪说红楼之袭人的悲

作者: 琴雪_山人 | 来源:发表于2019-07-27 11:03 被阅读23次

          对于《红楼梦》中的人物,林黛玉也好薛宝钗也好,历来多有争议。但对袭人,则似乎无例外地都觉得讨厌。甚至有人提出,她是贾母、王夫人等安排在宝玉身边的一名特务,根据是她接受王夫人的特殊补贴,向王夫人汇报贾宝玉周边的情况,不点名地进谗,毁了晴雯等等。其实这里面有很多曲解与误会。

      红楼梦是一部大悲剧,几乎到了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地步。袭人的结局,在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时说已经作了预告:“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袭人最后嫁给蒋玉菡,与其他人相比,还算有个不错的归宿,在书中悲剧的色彩并不浓厚。但是如果想一想袭人一直以来都把自己当做贾府的一份子,早已进入了角色,最后却落一个好梦成空,这一种结局比起黛玉,晴雯的烟灭云散来,更有一种深刻的悲凉。佛家讲人生有八苦,其中有一种叫做求不得,袭人所遭遇的,正是这种求而不得的痛苦。

      袭人出身贫苦,家中艰难时曾一度揭不开锅,为了不“看着老子娘饿死”(第十九回),她小小年纪就被卖到贾府当了丫头。历来对她的评价贬多过褒。然而,当我们细细探寻袭人的心路历程,会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一种生存的无奈。其实,如果把我们放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处在她那个位置,我们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活得比她更磊落。贾母评价志纯品忠,尽心尽责,心里认可的准姨娘,阅人无数的贾母极为赞同的少女,远比我们肤浅认识的准确的多!曹雪芹送她一个“贤”字,当听说袭人要离开他时,贾宝玉千求万留,喜爱与依赖可远超晴雯!可见她也是作者满怀着同情与惋惜、饱蘸着“辛酸泪”写出的一个悲剧形象。也许,在别人的眼中,她攀上了高枝,乌鸡变成了凤凰,但无人知道,在这蜕变的过程中,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忍受了多少屈辱!

      首先,袭人忍受着来自周围人的明讥暗讽和冷言冷语。当晴雯听到她说出“我们”这两个字时,便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第三十回)宝玉的奶娘李嬷嬷更是公然骂她是“忘了本的小娼妇”(第二十回)。面对这些冷嘲热讽,袭人只有忍气吞声、暗自落泪,却不敢做丝毫反驳。李嬷嬷吃了宝玉留给她的酥酪,她害怕惹起事端,便以吃栗子为借口转移宝玉的注意力,将此事搪塞过去。袭人总是生活在担心出事的忐忑之间,因为一旦风波骤起,受伤害的总是她首当其冲。在她那妩媚的笑脸下面,始终隐藏着一颗痛苦呻吟的心;在那受宠的荣耀背后,永远隐埋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辛酸。

      袭人如此忍辱负重,与其说是为了一个姨娘的身份,不如说是为了一个男人宝玉。如果说以前她对宝玉从未有过太多奢求的话,那么在与宝玉偷食禁果之后,她对宝玉的感情开始变得复杂。与宝玉的肌肤之亲,在唤醒她性意识到同时,也唤醒了她的占有意识,从此她对宝玉的关怀更加“无微不至”了。袭人想用一个女人的柔情蜜意来征服宝玉的心,拴住他的灵魂,但她了解宝玉却不能理解宝玉,他们肉体上离得越近,精神上便离得越远。宝玉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她的生命和灵魂,但她从来走不进宝玉的精神深处,触不到他的灵魂。在宝玉因所谓“流荡优伶”、“淫辱母婢”等罪状遭到贾政一顿痛打后,袭人如同惊弓之鸟,惊恐不已,她觉得再不加制止,宝玉很可能会闯出更大的“丑祸”来,于是在王夫人找她谈话时,她便未雨绸缪、孤注一掷,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怎么个变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并说出来自己的顾忌:“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量,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第三十四回)袭人的深思远虑触动了王夫人担心宝玉“作怪”的心事,王夫人对她感激不已、“感爱”不尽,给了她许多实际的好处。袭人的“告密”在令王夫人感激和感爱的同时,也引起了许多读者对她的鄙夷和唾骂。其实她并非故意向贾府高层邀宠讨好,也并非刻意破坏宝黛之间的感情。

      在道貌岸然的贾府,她耳濡目染中受到的是封建思想的熏陶,被灌输的是封建礼教的规范,在她看来,自由恋爱时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洪水猛兽,身为宝玉的贴身丫头,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宝玉被其吞噬。袭人一向息事宁人,宁愿自己受委屈受劳累,也不愿惹起事端,她“告密”的初衷只是想要保护宝玉,防“丑祸”于未然,保全宝玉“一生的声名品行”,至于后来的风生水起,恐怕是她始料未及的。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告密”会导致晴雯的抱屈而亡、芳官和四儿的无情被逐,她或许不会这么做。而她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番话也把宝玉从她身边推得越来越远。从此袭人就百口莫辩地成了“大观园里的女特务”,其实想想,如果她想撵走晴雯的话她早就有机会,不必等到现在。

      晴雯挤兑袭人和宝玉“我们”,气得宝玉发狠说要回王夫人打发走晴雯时,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第三十一回)。许多人只看到了袭人“告密”,却看不见她这“跪地求情”的一幕。还有查抄大观园时王夫人相信晴雯不是宝玉屋里的,不知晴雯等,可知袭人并没偷告晴雯!晴雯之死一方面由于“黛影”的性直话尖刻敢反抗得罪很多人,另一方面是郉夫人与王夫人斗法的牺牲品。晴雯之死的元凶是王夫人,安到袭人告密上不大公平!

        对宝玉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以她的方式“爱”着宝玉,尽管她并不知道这是爱;她只想对宝玉好,尽管她并不知道这种“好”对宝玉有时也是一种桎梏。与宝钗和黛玉相比,她对宝玉的感情显得更为艰难而沉重。她不像黛玉那样拥有冰清玉洁的气质,也不像宝钗那样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在她和宝玉的相处中,我们似乎感受最多的是她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毕竟,宝玉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而袭人只是一个地位低下、平凡普通的丫头。地位的悬殊造成了袭人心理上的自卑,而这种自卑又造成了两人感情上的错位。

      在宝玉的生日宴上,袭人掣到的是一支桃花签,题曰“武陵别景”,诗云“桃红又见一处春”,语出宋代诗人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暗指袭人离开贾府,嫁给蒋玉涵之事。此签初看似乎有点“轻薄桃花逐流水”之意,其实,袭人处在主不主奴不奴妻不妻妾不妾的尴尬地位,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守节。其实,她不愿离开贾府,不愿离开宝玉,袭人被自家所卖,父母双亡,已对贾府和宝玉有很深的归宿感,但又不敢违抗王夫人的命令。

      袭人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在任何时候,她都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在受人支配的时候,只能以泪洗面,宣泄内心的羞辱和悲哀,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女性的生存悲哀。袭人的结局是幸运的,她嫁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丈夫,而不是一个暴戾凶顽的“中山狼”。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袭人又是不幸的,她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宝玉的爱妾,服侍宝玉走完一生,但造化弄人,命运偏偏让她跟宝玉天各一方,正如宝玉和黛玉心心相印却生死两端一样,同样是悲剧。得到了别人眼中的幸福,心却是悲伤的,这种得到后的失落恐怕比失去后的空落更为痛彻心骨!虽然与公子“无缘”,但袭人仍深念旧情,据脂批,后宝玉夫妇处于“贫困难耐凄凉”的落魄之时,袭人还和丈夫一起照顾宝玉夫妇的饮食起居,“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也许,在袭人心里,相见离别都只觉得宝玉最好,但人生就是这样,虽有遗憾,却正是遗憾才使人生完整。

      大观园中百花齐放,满园芳菲,争奇斗艳,莺娇燕妒。妩媚温柔的袭人像那娇艳而灿烂的桃花,花开时灼灼其华,令人销魂;花谢时落英缤纷,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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