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七旬的阿婆,因为一生高强度的劳作,最终还是如日益运转而没有保养的机器一样,停止了转动。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腰肌劳损,增生,压迫了神经,动一下就会生疼。
阿婆的老头张老汉,把阿婆送来医院,背朝手走就要走出病房门,凶巴巴地一边走一边说:“我在这里睡不好也吃不好,你给闺女打电话来陪床。”最后的几个字被重重的关门声淹没,阿婆没有听清。阿婆心里并没有奢望张老汉会照顾她一天,泪水模糊了双眼,一滴一滴落在阿婆泪流成河的回忆里。
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阿婆,个子不怎么高也瘦小的她,是家里姊妹五个当中的老大。她眉清目秀,聪慧又勤劳,念了小学五年级,阿婆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她井井有条地指挥着弟弟妹妹们完成家和大队的各项劳动,是村里首屈一指的好闺女。
阿婆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一个远房亲戚给阿婆领来一个模样还能说的过去的小伙子,(就是现在的张老汉)除了眼睛有点像三角,别的看得还算顺眼。听媒人说,他还读了几天初中,给村里大队记账,分的队里工分也高,肯定饿不着。那时候女孩找婆家都是以“饿不着”为首选的择偶条件。阿婆一家人听得媒人嘴里的“千般好”,于是就同意了这门亲事。至于张老汉,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自从他十岁的时候,爹又娶了后娘,他跟后娘常常打闹,一直是奶奶把他养大,自己在一间房里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如今有人肯嫁给他,便是烧了高香了!
见了一面之后,张老汉从村里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陡峭的山路,把阿婆接回了家。一路上只有乌鸦瘆人的叫几声,滚山的小石头滑落的声音,听着阿婆心里有些害怕。就这样算是结婚了。没有亲朋,没有好友,结婚与阿婆想象的一点不一样,只有一间破屋子,柜子上三寸厚的灰尘,地上处处可见的老鼠洞,时不时地还能看见老鼠探出头张望,估计它会纳闷地想,“这讨吃货怎么还娶了亲”。吃的第一顿饭,张老汉便跟阿婆说:“我是文化人,最看不起劳动的人,以后队里的活,你去干,我就负责指挥你,做些脑力的活。”阿婆很生气地说:“有文化的人就可以不干活,难道不吃饭?”张老汉瞪着他怎么也瞪不大的三角眼,一顿“之乎者也”地大吼。此时阿婆一切对未来的憧憬顿时跌落于无底的深渊,她知道自己肯定是嫁错了人,坏了心的媒人说了谎。离娘家八十里地的深夜里,她亦没有走出去的胆量和勇气。
张老汉就是不去地里干活,偶尔去队里记个帐,还总是让人左请了右请,大白天的躺家里假装看书写字。阿婆忙了队里的活,还得回家做饭。没有做饭的柴火,阿婆就等队里散了工,赶紧捡树枝;趁大家都休息的时间,就赶紧去钻空挖野菜 ,她的手脚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回家看到躺着的张老汉,忍着不作声,她想哪有刚结婚就离婚的,给娘家人抹黑。阿婆已经认命了,更是不想听他穷酸地摆“大道理”,听了觉得恶心。
张老汉拒绝一切田里的劳动,他还美滋滋地站在人群中说:“我的手不是拿锄头的,是拿笔杆的。”
有人打趣他说:“还能拿筷子不?”
“民以食为天……”他说着,人们都早已走远了。
张老汉拿着小马扎,戴着遮阳帽,东阴凉转到西阴凉,坐在一伙抱孩子喂奶的女人们当中,给她们讲解如孔乙己一样的关于“茴香豆”的茴的四种写法,女人们都很讨厌好吃懒坐的他,出街绕着他走。也对整日如陀螺一样旋转的阿婆无比的同情。背地里议论,喂个猪还能吃肉呢,养活他……。阿婆整日不苟言笑,手脚不停歇。有时坐着也会心情不好的张老汉,找各种理由对阿婆拳打脚踢一顿。阿婆恨极了,梦里梦到阴间黑白无常来索张老汉的命,醒来却看见养了一身肥膘的张老汉流着几股哈喇子,还打着呼噜。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阿婆用勤劳的双手操持着家,养活着自称“文化人”的张老汉。土地承包到户,打破了大锅饭,阿婆用自己的汗水换来了三间新房,此时一对儿女,也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冰天雪地里,三个瘦小的身影穿梭在林间捡枯枝,每人背一捆,慢慢的走回家堆放在院子的一角,垛的老高老高。张老汉看见阿婆回家,就推开屋门叫唤:“我渴了,还不进来烧水。”阿婆低低地说:“上辈子欠你的。”
“你就是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必须还。”张老汉听见了扯着嗓子又嘶吼。
一对儿女敢怒不敢言,不然会遭来一顿脚踢,还会连累阿婆挨打。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风刮得毛驴圈门吱嘎吱嘎直响。不知道原因,阿婆只见已有十四岁的大儿子,被张老汉提溜到毛驴圈然后锁起来。任凭阿婆怎么央求他,也不给钥匙,张老汉说大儿子吃饭声音大,吧唧嘴,就必须惩罚。妹妹哭诉着让阿婆放大哥进家,不然会冻死的。娘俩报团哭成了泪人。要睡觉的时候,张老汉去毛驴圈放大儿子出来,打开门,毛驴圈后墙的木头窗户拆开了,人没了影踪。张老汉也着急了,一家人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天冷,孩子如果跑到山上,后果不敢想。阿婆哭的死去活来,然后擦干眼泪继续找。
最后听村里的人说,看见大儿子一大早在路上拦汽车,坐车走了!阿婆知道他没有冻坏,还安慰了些。又开始按照儿子坐车走的方向寻找。左邻右舍看着阿婆可怜,让她带着闺女跑吧,阿婆抹了一把泪说:“不能走,我要等儿子回来,怕他回来找不到我。”以后阿婆出去找一天儿子,然后回家干一天农活。蹲在田里锄地,一边哭一边遥望着路口,她多想一抬头就能看见儿子的身影。面颊的泪水从没有干过,那一年阿婆家的玉米比谁家的也长的茂盛,人们都说,是阿婆的泪水浇灌的!
大儿子的出走,张老汉的嚣张气焰稍稍低了一些,不再动不动就殴打阿婆和女儿。阿婆的日子在寻找和想念的泪水里度过一天又一天。张老汉依然乱窜在邻家和街头,吃饭的时候就想到他还有老婆孩子,饭桌上又要咬文嚼字地说,阿婆前世欠了他的,所以不许有怨言,阿婆吃到嘴里的饭,又吐出来。
十个春去秋来,收到一封来自南方的信。阿婆用颤抖地双手拆开信封:
“亲爱的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还活着……”
阿婆读着,哭声震颤山头,乡亲们都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询问。儿子都找了媳妇,快要结婚了,他会回来看我。阿婆高兴的告诉乡亲。
大儿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接阿婆走,阿婆还是拒绝了,儿子刚成家她不想给儿子添负担,如果她走了,张老汉一顿饭不会做,一定不会罢休,祸害的儿子和闺女的日子都过不好,阿婆再一次听天由命了。
在回忆里的阿婆,接到了儿媳的电话,他们一家人在回家的路上,孙子安慰奶奶,别怕我们回家伺候奶奶,闺女女婿也赶来看望阿婆。阿婆以后由一对儿女轮流照顾,阿婆欣慰的笑了,她真是太累了,该歇一歇了。
张老汉一辈子没劳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似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影响了一家人的命运。他依然在村口摇头晃脑,兜里揣着几颗揉黑的花生米。谁也无法预计张老汉以后会是怎样的结局,也许他也会过几天“听天由命”的日子?毕竟这辈子欠下这么多,下十八层地狱也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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