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指导论文,刚开始,比学生还紧张,像自己写。选题、明确问题、设计方案、确定文献、阅读、做田野、写初稿、修改、讲述、答辩演习...一起做论文的要相互修改,发现哪里会说服或阻碍读者,并给亲戚朋友看,问记住什么或若让人明白,该怎么调整。把自己放入别人的视野,看见不一样。
期待学生有想法,带着设计来说服我。找个动心的题目, 把四年所学跟自己连起来。学术和理论是第二位的,服务于发现和解决问题,更依赖表述和交流。并非所有人都做学术,触摸自己和生活才重要。答辩时,我当年的老师说“怎么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跑你那了!”我不说话,这就是我。
学生说“我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好像什么都可以。”多美好的人生境界,随物而化,不滞于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一瞬间,我惊讶这一代人竟自然地在我求而不得的状态中。随即醒悟,我天真了。
学年论文,写好一个民族志故事,展示一个世界的整体,看到自己,看到世界,看到二者的连接。可惜,我和学生都没多少故事感,有学生甚至没喜欢的作家。那一瞬间,我很惶恐,田野画面和话语涌来,撞上屏幕,扑簌簌落下。
毕业论文,要求讲好一个故事,论证好一个论点。学生问,什么是论点?
想起逻辑学老师说,文科生都该学逻辑学,学会论证。果然,老师们都比较天真,认为学生该学这学那,到头来,学会了逻辑过程,原点没了—— 论点是什么?难不成我遇上假学生,或学生遇上假老师?请循环论证:如何证明我不是假的?
这是我不喜欢逻辑学的原因,易陷入形式死结,而人类学易陷入内容死结。
每年,费劲心机找有趣的现象,提炼有价值的问题。安慰自己说,找到好问题,研究就做完了一半,可最折腾的是,人类学的问题源于已获得的田野材料,论文快写完,有意义的问题才被精确界定,溢出了研究者由来的世界。
该如何找问题?思考已有材料,搜集新材料, 寻求触动自己的点,与人交流,跟理论碰撞...触动不了自己,更碰不到别人。
好不容易找到问题,做完田野,学生交来一板一眼的论文。读厌了僵尸笔法文字,我开始新一轮奋战:写作,得让人读下去,自己还愿意回读,佩服当时的自己。
每年,就两三个论文,我都精疲力尽。同时,学着中医,我亲历自己的职业病:话多,用眼过度,思维过甚,气血上逆,脉弦上亢,易怒...每天给自己搓脚心,引火下行。
制住了心火,迎来了学生的杀手锏:拖延,答辩前一天才给我。我不会敬业到什么事都不做等论文,但没时间认真看,我有罪恶感,对不起自己做事的方式。
我可能有强迫症,在朋友圈中发广告:
“万能的朋友圈啊,快3月了,请务必转告要交论文的大忙人们,这里有两个选项:A: 按时交、参与讨论、修改、定稿、结束;B:在系里规定的最后期限交、打分、结束。A已运作三年,事实证明,即便对爱纠结的人类学家,它也是折腾的,但我们会有记忆,如甜蜜的悲哀。B已运作一年,还比较顺利,如过眼云烟,一切都被抛在身后。反正都是结束,选一个吧。”
我学乖了,一开始就跟学生约好,大家都忙, 选择了, 我的原则是认真做,实现承诺, 对得起良心和职业道德。学生也明确自己的承诺。没完成承诺的,我只在期末打分时看一眼。
回国前夕,朋友说,国内这些年很生猛,要做好心理建设。生猛,像在热带,粗生粗长。刚回国就在广州,感觉一切都很粗。我喜欢植物细细地长,慢慢地开。
当然,人类学多元,需要多种类型的人:有把人类学当生命的,有当工具的,有无所谓的。唯此,人类学才真实进入生命。不要试图让人类学成为人的一切。
我也明白,教育,是看到自己,看到别人的真实,寻求连接。前辈们说,教学是给自己的一份礼物,用一生才能发现学生和自己的转型。
看论文纠结时,好想回大理卖烤洋芋,现烤现卖,不用等。炭火烤得黑不溜秋,掰开,热气蒸腾,有纷纷的金黄,黑乎乎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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