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类学家总跟问题打交道, 田野中追问一切可能,直到别人崩溃,生活中被别人追问两个问题,“什么是人类学?”或“人类学好有意思,给我推荐几本书吧”。既为他人制造心理崩溃,也挺住自己的崩溃。
当然,被要求推荐多少有点让人愉悦。我们不假思索, 推荐了学科史上经典中的经典,如《努尔人》和《西太平洋的航海者》, 据说全世界学人类学的都读。
十多年前,我也被推荐了这些,并被告知, 一个博士毕业生在校园面试中问研究生:“现在,你们所有人都在读的书是什么?”
一阵尴尬过后,研究生小声回答:“应该是《努尔人》吧?”
我只觉神圣感扑面而来。
那时, 还没中文译本, 捧着<努尔人>,我百感交集。整本书讨论非洲小部落努尔人的牛和社会组织, 我陷进精细得让人发狂的民族志细节中,艰难地翻过一页页英文,就是见不到活生生的努尔人。
云南的蓝天白云明净空寂,校园绿树成荫,如诗如画, 见不到一头牛, 我无从想象一个由牛的隐喻组织成的世界。最困惑的是, 为什么这本书不叫《努尔牛》?
十多年后,我开始教人类学。每年,看到性格气质各异的学生从中国不同角落汇聚中大人类学系,我总忍不住问他们读过什么经典。
历史仿佛重演。学生多少都读过《努尔人》,花了几个月时间,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 都在迷惑丰富的民族志细节有什么用。
我默默佩服, 因自己再没拿起过<努尔人>。
很多从外专业转入人类学的人, 包括我, 没能在经典中体验到当初激发我们想象,牵动我们神经,和煽动我们情感的东西。在人类学中感受到生命韵味与沉重的交织, 我们不顾一切,放下了可能带来丰润效益的知识和技能。
是我们没真正地明白这个学科?
一厢情愿地,我相信学科在进步,时代和人在流转,今天已没有了当初让经典成为经典的精神气质和社会关切。充满新奇的异文化体系已让位于使生命跳荡激扬的人生体验。
课上, 我跟学生说,“如果不打算做学术,不需要建立完整的人类学知识体系。相反,让它的某一点渗进你的思维,活在你身上。” 不仅问问自己, 人类学对找工作有什么用, 还问问是否喜欢人类学, 是否愿意让她进入你的生命体验。
哲学家说,一个无法持续激发年轻人想象力的学科是没有生命的。我们不需要把所有人培养成人类学家,那会成为社会的灾难,但让尽可能多的人有点人类学的感觉和想象, 社会将更有生气。
如果人类学激发了更多人的想象, 我们会理解物理学家Richard Feynman在教授普通物理学时提到的境界:“我的目的不是教你们如何应付考试,甚至不是掌握这些知识,以便更好地为今后面临的工业或军事工作服务。我最希望的是,你们能够像真正的物理学家一样,欣赏到这个世界的美妙。物理学家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我相信,是这个时代真正文化内涵的一部分。也许你们学会的不仅是如何欣赏这种文化,甚至愿意加入到这个人类思想诞生以来最伟大的探索中来。”
激发学生加入伟大探索的是老师。现代大学体系的创始人红衣主教纽曼曾说,为什么自己能读书还要上大学,因为学科精神活在大学老师身上,然后,你发现有东西可以在自己生命中流淌。
大学教育是大学通过老师给学生的一份礼物,学生发现自己,然后用一生时间去实现自己的转型。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境界!但从阅读经典开始, 我触摸不到它。
后来, 另一个故事很让我感动。它说老师是矿工,从地表层层挖下去,找到炫目奇珍。新生就在地表。老师在地底大呼:“大家都下来吧,这里的宝贝实在太迷人!”
看着幽深的隧道,学生沉吟不语。未知充满太多陷阱,过程太长。
于是, 老师走出地表,与学生一起重新发现当初让他着迷的地表,以及激发他一直往下挖掘的想象。学生跟了进去,直到看见珍宝。
所以, 我推荐专业课堂之外的人类学。它们触动过我, 也希望触动你。读书是生活的一部分, 学术书也是书的一种。一味只读写学术, 人真会变傻。
读书, 原是让生活有韵味。
而我体会的韵味只是生活的一种. 导师曾告诫我, “课上, 你不是对着一个叫做班级的东西讲课, 你在跟具体鲜活的人交流。” 学生带着自己由来的世界,有独特的生命经验。老师带来一个学科的思想方法和自己的生命经验, 展现学科中触动他的部分,与学生的生命经验相碰撞,产生火花和热情,虽让课堂“飞”到哪不知道,但学生终会发现学科中触动自己的东西。
所以, 希望学生在自己鲜活的生命与这个学科碰撞之后, 不断补齐这个推荐, 传达一个学科的精神, 融合一代代人的气质。
2.
推荐读物, 先理解人类学。 人类学介于科学与人文艺术之间,研究人的整体。 美国人类学创始人博厄斯的座右铭 -- 冰冷的热情 -- 很能说明这一点:人有社会的一面,热情如火,由人文和艺术表达,也有生物的一面,清澈冷静, 由科学表达。人类学研究这两面的结合。
教学中,我很难让学生同时接纳这两面。文理分科已造成几代人的思维分裂,我们很自然会偏向一面。
2014年, 我开设全校公选课《健康,医学与社会》。班上文理生对半。我强调人类学连接社会与自然, 文化与生物。人受制于生态-自然的进化规则,但也创造社会和文化来适应甚至改变进化规则。
理科生对生态和进化有共鸣, 觉得人文社会对人的影响真实但不长久。文科生看到人的创造和想象塑造世界、改变自然, 相信生态和自然束缚了人。
我努力想弥合这种分裂。为说明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的结合, 我们谈到医学人类学的一个经典案例 -- 抗药性肺结核。肺结核由具有高度感染性的细菌引起,用药不当很容易导致抗药性。一般而言,需要三四种抗生素,最短疗程为六个月,且药物剂量和比例随病情而变化。因此,有效治疗需要稳定的公共卫生系统,这意味着,不完善的公共医疗体系会导致抗药性。人类学家在监狱和非洲的民族志调查显示,肺结核抗药性的产生并非在于病人不配合,而取决于公共卫生体系能否保障病人及时获得需要的抗生素种类和剂量。现代医学能治愈肺结核,但肺结核是否产生抗药性,取决于治疗手段得以展开的特定医疗资源和体系。
讨论中, 人文社科的同学很激动, “肺结核产生抗药性跟医学无关, 是社会造成的”。
中山医在化学系的预科生也很生气, ”不管有没有抗药性, 最终都得靠医学来解决问题”。
课堂争论很热烈。我被闲置一旁, 当然, 人类学这个整合社会与生物的学科, 也被冷落了。
随着课程推进, 我们谈到人类学家如何实践”冰冷的热情”。人同时受有意识的社会文化创造和无意识的生态-进化的影响, 人在其中既投入(热情), 又抽离(冰冷)。人类学的方法论是内外视角的交织,参与投入以理解社会文化(内部视角),理性抽离以理解进化规则(外部视角), 核心是同时地投入与抽离。
所以人类学不是抽离的社会学、政治经济学、或生物学、心理学, 也不是投入的文学和艺术。学人类学, 既不能只陷在文化和意义里面, 也不能只考虑进化和生态。既要读点文学艺术, 也要看看和,培养跨界的感觉和思维。2013年, 第一位女主编明确鼓励跨界的思考和研究。
内外视角的交织就像清明梦:人分成两个, 一个沉睡在床,有呼吸、体验、投入; 另一个站或飘着,看着沉睡的自己,抽离而冷静。两个都是自己。
田野调查时, 我们处于类似清明梦的状态, 既在一个社区里面又不在里面,以旁观者的目光看待田野中投入体验的自己。
学生的反应可谓丰富多彩, 有迷惑、沉思、痛苦、冷漠、甚至厌恶。一个生物系的学生说有点后悔选了这门课, 让他一直纠结, 不再能心安理得地把人当成一个生物体。另一中文系学生说, 没想到人类学的学生这么复杂, 可怕。
那年春节,课上一个化学系的学生给我发邮件拜年, 说人类学整合文理,真是一个伟大的学科。我多少有点欣慰。
2015年, 我在华南理工大学给商科学生上<人类学导论>。学生很开心, 终于发现一个跟工商管理一样尴尬的学科, 夹在文理中间, 每次都要费尽心机解释它干嘛。
我也有点开心,不只人类学的学生有这种说明自我的困惑!
让我震惊的是, 华工的教学督导居然参与课堂讨论! 她是一位工科退休老教师, 看我讲得高兴, 主动问了一个问题, 然后总结说, 她觉得理工大学学生需要点人类学。
当时, 真心感觉这位老教授是如此让人钦佩!
他者的肯定是外在。在今天的就业市场中, 我提倡人类学生需要双学位,人类学加一个技能性学位,如影视技术、外语能力、计算机能力、经济管理等。
因为人类学是一张网, 网到什么,以及能否意识到它的价值, 取决于学科之外的知识和经验, 及你的胸怀和气度。在美国,人类学是一个基础社会科学教育科目, 人类学生多有双学位或三学位,我甚至教过六学位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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