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秦慎下了山。
顺?
如何顺?由着性子就好么?
山脚的两侧石壁上,生着许多紫藤萝,白色紫色,洋洋洒洒铺泻而下,他平日很爱花草,闲着没事就爱去后院逛悠,浇浇花,理理叶,心情也舒畅。此刻心里有事,便无意为此驻足。
紫藤萝夹道中,忽然一个大拐弯,没留意,和一人撞了满怀。
秦慎一惊,同帝随之出鞘。
“嘶……阿慎。”那人道。
看清来人,秦慎松了口气,收回黑刃,一拱手:“师兄。”
游雀大师一辈子就收过三个徒弟。
小徒弟二十有三,名作秦慎,弱冠的三韵妖师,人人称道;大徒弟年过不惑,游荡外界,兴许已经自立门户;二徒弟,邵怀川,便是现在秦慎面前的这人。
邵怀川笑眯眯道:“师弟怎么心事重重的?师父和你说话啦?”
幼时,师兄弟二人关系融洽,长街小巷,时常把臂同游,然而邵怀川十六岁那年,练功时出了差错,险些走火入魔,当时秦慎也在他身旁,却没有出手相助。因为秦慎知道,这时候如果旁人插手,不但那人会受波及,邵怀川也很可能紊乱丧命。
好在邵怀川经脉通豁,只丢了五成功力,事情过后,对师弟也并无责难。
不过二人间到底是有了隔膜。如今秦慎已经是三韵的妖师,邵怀川苦苦求索,却仍卡在一韵。人人皆知游雀的小徒弟秦慎丰神俊朗,似乎连师父也对他青睐有加,而邵怀川呢,空顶着个师兄的壳子,毫无作为,鲜有人知。
兴许秦慎有愧疚、邵怀川有嫉愤,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曾经那开怀无忧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去了。
秦慎答道:“近日有些疑问,便去请教师父。怪我自己冥顽不灵,师父解答后仍是一知半解,下山的时候还在琢磨,一时疏忽,撞着师兄了。”
邵怀川笑着拍拍他的肩:“无碍,倒是看你气色不如以前,可要注意休息啊。”
“谢师兄关心,”秦慎道,“可是要上山?前面有片紫藤萝,煞是好看,我想师父也不常出户,可采一簇与他一乐。我先告辞了。”
“下山慢些——”
秦慎愈行愈远,邵怀川望着他跳跃的背影,收起笑容,刚才和蔼面庞瞬间变了味道,眸色深深,几近阴鸷。
秋高气爽,秦府院子里的牵牛茉莉都迎着风怯怯地开了,流水潺潺,鸟雀清鸣,小枝蜿蜒满墙,青叶含笑点头。秦慎本意又要去练功,在梅楚劝说之下,终于答应歇息一日。
侍弄了会儿花草,他便在院子里坐了。
顺其自然?他闭起眼,默默想着,不自觉地把玩起匕首来。
“其”代指什么?指的是七情六欲么?到底如何才算“顺”?是无欲无求六根清静,什么都不想地跟从大道,日出作日落息,还是任着性情、跟随本心呢?
若要忘却万物追逐大道……何为大道?具体又该如何做?
锋利的匕尖明晃晃地闪了一瞬,又在他指尖旋转过去。
若是随心所欲,便是想爱就爱,想恨就狠,罔顾天理的意思么?
如今这步田地……我又该如何?
秦家有三个儿子,最小的秦俭不过垂髫,瞧着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哥竟在院内晒太阳,便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哥!”
秦慎收起匕首,问:“小俭来干嘛呀?”
“找阿慎玩!”秦俭脆生生道。
秦慎忍俊不禁,刮了刮他鼻梁。
秦俭眨眨眼,从背后抽出个竹棍,噼里啪啦一通乱挥,扫得蔷薇阵阵瑟缩,道:“我要和你学玄门剑法。”
他挥完又劈,风声呜呜:“看我同帝剑!”
秦慎笑了,揉揉他脑袋,说:“我考考你,何为‘同帝’?”
秦俭摇摇头。
“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他道,“帮哥哥去屋里把剑拿过来。”
秦俭飞快的跑去跑来,把剑递给他。
院内有株桂苗,先前教虫蚁咬噬,已枯烂大半。秋风习习,周遭大小鲜花争相绽放,独衬其凄惨伶仃。秦慎接过长剑,徐徐出鞘,指向那枯树。
剑尖漫出银线,丝丝缕缕缠绕上树枝,缓慢轻柔,像是无言的安慰。但见原本枯槁虬结的树干间又冒崭新花苞,鹅黄色的纤枝嫩叶顶开厚重的尘泥,露出一点细小的端倪,然后颤颤巍巍地伸探出来了。
秦俭瞪圆眼睛,一下也不舍得错开目光。
绿叶逐着浅淡银线接二连三生出,一朵朵桂花试着展开尘封已久的小花瓣,金黄米白,堆挤成簇,衰败干燥的树皮扑簌簌掉落,团团桂花迎风摇晃,可爱可怜。
枯木逢春。
“此为育化。”
秦俭嘴都合不上了,指着门口的光秃秃的丁香树:“哥,你再变一变那个吧!”
秦慎摇摇头:“丁香是暮春开的,现在冷得紧,若强行让它发芽,再遇上场雨,岂不是要了它性命?要……”
他忽然停住了。
要顺应自然规律。
清清微风,柔柔暖阳,几片花瓣飘转而下,星星点点落在二人肩头。
一旁,萧然尽收眼底。
秦慎思考得正入神,不觉时间,待他惊觉,已是一炷香之后的事了。秦俭趴在他胸口,两只胳膊松松垮着脖子,呼吸沉稳,睡得正香甜呢。
他抱着秦俭站起,抽出被压在怀里的同帝剑,那剑被小孩捂了许久,还是温热的,秦慎握着,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懒虫,醒醒,下午还要和先生学课哪。”
他一双桃花眼中像碎了把薄光,前所未有地温润起来——这种目光萧然是见过的。
这么想着,便不经意漏出些气息,秦慎若有所感,黑刃猛然出鞘,古剑荡出一泓寒光,面目阴沉得似乎瞬间结了层冰:“何人?”
没有回答。
萧然却感到身上传来一种微妙的麻意——那人施了现身咒。
若是从前,萧然的妖术之高,足以和五韵妖师一战,但他如今失了一条魂,功力大跌,便只有先前七成。可好在还有千年修行的底子,相较秦慎而言还是更胜一筹。运气抵挡这一式尤其精妙的咒语,没让三韵妖师瞧出破绽。
但见秦慎剑尖触地,一层半透明的结界徐徐展开,蔓延升空,笼罩住整个府邸。
确认后,便不再停留,把小俭向上抱了抱,转身离去。
庭院中秋风轻拂——像一双手似的,小心翼翼地触上秦慎侧脸,拉起他黑色长发,恋恋不舍地抚摸,撩起又放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