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鞋,新羽绒服,新指甲片,两大袋荤荤素素的菜。
马上,她就要见到明然。
贺潇忆从地铁站走出来,被手机上的导航拽过五金店、奶茶店、各样超市还有面馆,然后走上了一条绿意萧索的林荫大道。
以前在学校也有这样一条路,两边是银杏。明然和她同路的时候,就会骑自行车载她走。树叶金黄,投在地上却婆娑出暗影。
坐在自行车后边下坡陡,她总是下意识扯住明然的衣服,然后觉得不妥,立刻放开,小心扒着明然屁股下边那个三角形坐垫的边缘。腿蜷得又酸又麻,逐渐丢了知觉,使唤不动,但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这样坐在明然的车后。
那时刻的心情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贺潇忆站在定位里的小区门口又一次检查过自己的衣服、鞋子、还有被风吹起来的碎头发,而后对着被当作镜面的手机自嘲似的一笑。
她还是喜欢他。怎样克制、怎样粉饰、怎样躲藏、怎样试图遗忘……都不能动摇这一点喜欢。
97弄。
贺潇忆注意到两个靠在黑色奥迪旁边抽烟的男人。车里的驾驶位置也坐着一个,看起来昏昏欲睡。
她腾出手戳开手机,给明然发了话,然后把他们过去的一张合照换成手机屏保,朝那辆奥迪非常雀跃地走去。
“大哥。”贺潇忆敲了敲车窗。
另外两个男人围聚过来。
魁梧的身形给贺潇忆遮出一片阴。她转过脸,去看站到她身侧的两人,然后呛在了灰色的烟团中。
“我们是一起的。”声音从半降的玻璃中传来,“姑娘,咋了啊?”
“你们都住在这栋吗?我看你们一直待在这里。”香烟撺得眼睛发酸,但贺潇忆的笑容仍然很大,“是这样。我刚从欧洲回国,想给我男朋友一个惊喜。他之前有告诉我他是第97弄,但我不知道具体几楼,所以来碰碰运气,看你们邻居认不认识。”
她按开手机,把屏幕上的合照亮在他们面前。
三个男人对着这张屏保照片齐齐一愣,目光迟疑起来。
驾驶位上的大哥接住手机,上下打量了一番贺潇忆又看回屏幕,像是在进行比对。
“你可真不上相。”
“是。这小姑娘不上照。”另一个歪过身子抬头、低头、抬头、低头了好几回,也这样附和。
“这小白脸怎么这么多人喜欢,还都追到小区来了。”凑在贺潇忆身侧的那个又喷出一圈烟。
这对话走势荒谬。但贺潇忆吐出喷进她脸里的这股烟还来不及讶异,作为明然女友的信念感就快泄完了劲。
不行!作为异地多年的完美女友,她听到这话应该非常生气才对。
贺潇忆沉下脸:“明然天天在外边招蜂引蝶?”
这个脸沉得应该没有太唐突?贺潇忆回想了一下。
不过秦昀的三位保镖显然并没有在意。
“诶对,明然,是叫这个名字。”
“也不是招蜂引蝶吧。但是人嘛,越得不到就越想要。你这个明然就是洁身自好到过分风骚了。”
“我们秦总也够贱的。不过也好,就天天在这底下堵着抽烟,我们啥时候得过这么闲的差呢。诶,你真是那个小白脸的女朋友啊?”
这个“贱”字戳到了贺潇忆的脊梁骨,她的脸微微发烫。
“我怎么好像记得,秦总讲这个明然说他没有女朋友啊。”
“是有这么一回事。嘿,果然直男哪能这么稀罕。我之前以为他是gay想劝秦总来着,又怕秦总以为是我自己看上了。”
贺潇忆振作了一下精神,神色阴沉,一字一顿:“我是明然的对象,我们好了四年了。我马上上去问他,可能,很快,他就永远不会有女朋友了。”
歪到车前的男人又把上身歪了回来,他注意到贺潇忆扣着塑料袋攥成拳头的手:“诶别别别,咱也不能随意毁姻缘。他住哪一层我们其实不知道,但估计5楼?或者6楼?这老破小没有电梯,估计得要爬一会儿。”
“诶诶诶。”车里的大哥忽然给贺潇忆猛使眼色,一不小心把方向盘往下一推,按出了一声嘹亮的喇叭。
明然从97弄的楼里走出,与贺潇忆四目相对。
脸颊霎时烧了起来。时光在这瞬间凝滞。身旁的一切声音、景色似乎都陷入朦胧、微渺、不可分辨。贺潇忆赶在心跳“砰砰”变快以前挪开了目光,把手上沉甸甸的一包往前一伸。
“快来拿着。”她语气嗔怪。
明然三两步走过来,拿下菜,搂过贺潇忆,从车内司机的手上抓过贺潇忆的手机。他笑着冲这三位保镖点了点头,温温柔柔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拥着贺潇忆的肩膀走进楼里。
楼道寂静狭窄。贺潇忆和明然并肩向上,身体相近,几乎靠在怀里。
过了拐角,贺潇忆才跨到了前面。
“他们看不见了。顶楼是不?我先去开门。”
她从明然棉袄的口袋里摸出钥匙,明朗一笑,随后转过身“哒哒哒”快步往上去了。
和两年前一样,像磊落,像直白,像道义之交。阵阵脚步欢快却还是为掩饰怦然心跳。
冬日的阳光从玻璃窗洒进来,空气中有冥冥浮尘。房间干净而凌乱,四处堆叠的油画隐约遵循着主人布置时的繁复心思。再往里是卧室,床铺依靠阁楼的斜边,被褥看起来厚实却萧瑟。
葱段姜末抛入锅中,料酒去腥,冰糖起色,锅里沸沸地煮着小肋排。
贺潇忆绕了一圈,又回到厨房,靠在门边撕吐司吃。
“还是厨房最暖和。”
“也就这里全是油烟。你到外边坐着呀。”明然把娃娃菜一瓣瓣拨开。
“你那外边像给人坐的吗?就一个沙发,还全放着装裱画框。”贺潇忆走近灶台,提起旁边的一袋外卖,“你天天就站这儿吃饭?”
明然唇角扬起笑意:“你放心,等会儿你肯定会在灶前拥有一把椅子。”
“别。虽然我坐着吃,你站着吃,我也不会不好意思。但坐你房间那把椅子,我够不着菜。”贺潇忆把外卖袋“啪”一声丢进垃圾桶。
“你回来待多久?”
“假期和实习期连一块儿,估计挺久的。我现在……”贺潇忆想说什么,但随即住了嘴,想了一下,手上扯下一小块吐司,“你现在怎么样?”
“肄业。非常自由。你看门口鞋盒子里的木雕,都是我最近学着刻的。”
贺潇忆从厨房门外的鞋盒里拾起一只木松鼠仔细察看:“还是艺术家工作幸福,工作和玩儿融汇贯通。你雕这个手没划到吧,看起来怪复杂。”
“没,我当然是小心……”
话犹未毕,明然握住锅铲的手被溅起来的油花兀地一烫。浸在油汤里的锅铲骤然停住,但很快还是把小酥肉抄了起来。
贺潇忆咽下白面包,目光因为明然戛然停下的声音移了回来。
明然左手正拿锅盖,结出了褐色痂口的手在空中一晃。
锅盖归位,锅铲被放在一旁。明然伸手去捞水池里的娃娃菜。
贺潇忆放下木松鼠,下意识走上去抓过明然的手。
——湿漉漉。冰得吓人。
左手掌关节和指侧密密匝匝许多道划伤,皮下生了新肉。
贺潇忆像触着火似松开了手,目光却黏在其上。
“多疼啊。”
她想摸一摸这些伤处,手尚不敢碰及,心里便一阵不忍。
这目光和语气溢出深挚的怜惜,静谧温柔全然不像印象里满嘴玩笑的贺潇忆。这让明然看着垂脸端详自己双手的贺潇忆,恍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暧昧气息涌动在空气,盈盈脉脉。但下一刻,贺潇忆忽地弹开。
“干嘛呢?行为艺术啊。”
她拍开水龙头,手往底下一冲,抬起的脸上恢复了一贯活泼的神采:“搞那么多伤还拿冰水洗菜,穷成这样了?”
明然心上的疑惑霎时中断。既是错觉,明然放松下来。他转身把娃娃菜捞起来放到砧板上。
“我手以前就是这样的。腱鞘炎,指关节还肿,颜料都盖不住指纹,特别糙。这几年画得少了才好。前几周我莫名其妙当了回手替,那个制片人给我发的样片里,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好看得都不该是我的手。”明然笑了笑,眼里却很失落,“刚学嘛,划到手很正常。我手上老茧很厚,没事。”
“可你不是要给杂志供稿?手上有伤会影响画画吧。”
“拿电容笔画几幅插图供房租。画画和画画不一样。”
贺潇忆觉得这话熟悉,想了一会儿,恍然听见江引笙的声音。
——“跳舞和跳舞不一样。”
“嚓嚓”几声,砧板上边黄黄白白地碎开。明然转身拿碗,然后把切好的小白菜拨进碗里,又去拿油醋汁、胡椒粉、还有筷子。
筷子盖过他右手紫红的痕迹,非常认真地搅拌淋过佐料的娃娃菜。
油烟机“嗡嗡”地响着。
贺潇忆挪开视线,伸手右转旋钮,把火调小。
锅盖底下的小酥肉微微地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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