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袁筱鱼
1
不知道你们的家乡是不是也像我的家乡一样，平时看不见多少年轻人。只有到了过年才能看见大批量的年轻面孔，从四面八方涌回——
有的戴着墨镜，机车装扮，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有的梳着丸子头，一手拎着几袋东西，一手拉着四五岁的孩子，眉间紧缩，挤出几道与丸子头略违和的纹路；有的东张西望，打扮一半是大城市的时髦感，一半是乡村的淳朴范，似乎在寻找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停留……
在这种各路风格齐聚的热闹场景里，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我一开始也是如此。到达那个一年来回一次的地方，总有一种找不到自己的感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是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可随着岁月流逝，有的人已远离，有的人已逝去，有的人不再归乡，有的人已成陌路。家乡越变越新，人越变越老，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这种感觉让我心慌。
经过再三辨别和确认，我终于明白，这心慌其实就是尴尬。
2
每年回家都很赶，跟着父母去亲戚家拜年，自己似乎没有多余的自由时间可支配。今年不同往日，我把自己的日程往前调，主动约见十几年未曾会面的同学。
那天，二十年前的床友带着孩子和老公来了。一见面我就认出了她，还和以前一样，变化不大，只是细看才发现，法令纹、抬头纹、眼角纹在表情变换之时无处遁形。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热情，不断开启话题问我，我也就顺着话题一边回复，一边看着她照顾女儿。
曾经，我觉得时隔过久，必定不会再有共鸣，也就不必再浪费时间去团聚。而今，我觉得曾经的想法太过狭隘，其实再见不必寻求共鸣，哪怕只是放下和接纳，曾经那个孤傲的自己，也好。毕竟，我们曾是同学，我的起点曾跟他们一样。
只是，没想到，聚会过程还是尴尬了。在场的男生没有几个五官依然清晰，眼神依旧明亮。浑圆的肚腩、宽厚的肩膀、与脖子不分家的多层下巴，以及下垂的嘴角和沟壑累累的眼角，不断地提醒我去计算自己的年龄。毕竟我们都是同龄人，我年纪竟然这么大了，很忧伤。
其中一个男生，唾沫横飞地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吹嘘自己曾在红灯区当老鸨，雇了多少漂亮小妹。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而我早已如坐针毡。
在他们的状态中，我看到的更多是人生的疲态，那是一种面对压力不得不油腻的无奈。
喝了一杯果汁，我终于还是提前告辞了。
此图来自网络
3
初四那天我家请客，亲戚们来我家拜年。照旧，我妈和几个姑姑烧菜，我爸和姑丈、表哥等喝茶聊天，嫂嫂们照看孩子。客家人的大男子主义可见一斑。
不过，我在家里的地位向来较高，只管喝茶聊天不管其他。
我有三位姑姑，前些年，有两位姑丈都去世了，只剩下最小的一位。我问小姑丈，现在生意如何，还在做以前的事吗？曾经开朗爱笑的他只是尴尬地抿了抿嘴，说道“还行”。
也许，心烦事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就最近一年，他大儿子离婚，孙子被判给了女方，小儿子因误入诈骗公司被关押一年半，这都是我早已知晓的，所以也不再多问。
他伴着血丝的眼珠在黄色的眼眶里显得落寞、无助，除了一两句对我近况的问候外，似乎用尴尬的微笑替代所有的欲言又止，才是最礼貌的方式。
看着日渐消瘦衰老的三位姑姑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也不再像往日来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顿觉时过境迁。我已经过了那个需要长辈嘘寒问暖的年纪，而他们，则在经历更多的人生风雨后，选择用沉默来包裹自己，保护自己。
饭菜煮好后，大家上桌。与往年相比，少了客家人一向来的热情劝酒，推杯换盏，却并没有增添经久未见的寒暄与深度交流。大家匆匆吃过，匆匆下桌。似乎都行色匆匆，形式大过内容，压力大过放松。
4
于是，过年的聊天场景慢慢演变为以下几种：
经常联系知道彼此状况的——
如果你我都没有太好，说了解决不了增烦恼；
如果你很好，我不太好，多说像是抱怨惹人嫌；
如果我很好你不好，说了像在炫耀让人酸。
有没有彼此都很好的状态，有，但对于底层出身的人来说，共同的好太少。
平时基本无联系此刻才相聚的——
早已退出了彼此的圈子，夏虫不可以语冰，何必多言？
最后，大多数情况下，除了表面化毫无质量只走过场不走心的交谈之外，便只剩下尬笑。
也许，年味就是从不再交心的相聚开始变淡的吧。除了至亲之外，物非人非，只剩下一堆等待改良的习俗和一个早已不知家乡美的自己。
其实，我的家乡还是很美的，自从清晰地定位为“历史文化旅游名城”之后，就变得更美了。只是有些人为的改造和设计，并没能把客家文化精髓很好地承袭，对于我这个既是本乡人又是他乡客而言，便少了些许饱满与厚重。
只见父母长辈一一老去，新一代荣登舞台。于上，我们无力帮衬，甚至还需要他们帮带孩子；于下，我们感受到的一系列焦虑来自现实的压迫和自我的力所不能及。
曾经我们还想改变家乡，拯救乡亲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只剩下一个尴尬的笑容和半露不露的8颗牙齿，借以舒压。
这个年过去了。过得尴尬，却也实在。中年人的生活不就是如此么，总要有一个尴尬的“中间点”出现，借此跳出原有的视角去观察这一切。这才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和家乡一样，亟待成长。
尴尬过后，才会是淡然。淡然地接纳过去，接受正在衰老的父母、尚不够强大需日渐完善的自己。此后用更坚定的目光，更平和的心态迎接崭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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