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有珠,可夺星辉,常有蚌民潜海寻珠,以此为业。东海多鲨蛟,好食人,倘有蚌民遇鲛人,则取珠无恙,丰美者偶获鲛人遗泪,落而成珠,最为上佳,谓为鲛人泪。 ——《东南风物志》
伏波城,城周遭十四余里,墙高五丈有余。有诸门十二,水门四。乃元吉十二年帝至东海,见鲛人自在嘻戏,遇帝不拜,大怒。命河伯驱三川五湖水鬼河精入东海,以讨鲛人。此天子怒也,东海变色三载。后河伯请帝集天下鳄奴于此,从暗河悄入鲛人国,方大破鲛人。鲛人王于会稽郡献上紫晶琉璃珊瑚一株,奉帝为共主。帝于暗河泉眼之上筑一城,城名伏波,以河伯世袭罔替,永镇此城。 至此海清河晏。 ——《史.河伯传二》
一、沙海
一望无尽的沙漠,被风漫卷的细沙肉眼可见,倘若迎面撞上,皮肤便是一阵生疼。一只黑色的甲虫,在一个沙丘的背阴处极速地游走,它灵活的触须点着周围黄白相间的沙砾。
突然,旁边的沙砾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般,扑向了那只甲虫。原来,是只沙漠里常见的蜥蜴。只见它死死咬住甲虫,大嘴上下开合,很快甲虫就不再动弹,绿色的汁液顺着蜥蜴的嘴角流了下来。
吃完甲虫的蜥蜴,用它长满倒刺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眼睛,慢慢地在沙丘背处爬行。就在它爬到一块稀疏的灌木丛时,从灌木丛中伸出了一对大螯,死死钳住了蜥蜴的尾巴。蜥蜴四肢乱蹬,扭曲着身体,想要摆脱。说时迟那时快,一根尾针狠狠扎入了蜥蜴洁白的肚皮,只见蜥蜴的挣扎越来越慢,渐渐的四肢蜷缩肚皮朝天,不再挣扎。
蜥蜴的尸体被慢慢的拖入灌木中一个看似平常的洞穴里。想必洞穴的主人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享用美餐了吧。
这时候,一只靴子踩上了这个洞穴,瞬间将洞穴踩塌,簌簌的黄沙蜂拥地灌进洞穴,之后又归于了平静。只剩下风沙吹起,追赶那个前行的身影。
那个人披着一件羊毛毡,上边布满了鲜血与锐器的割痕,里边的环铁铠也是千疮百孔。他卷曲的长发遮住了他的一只眼,另一只外露的眼睛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他的脖上有着沙漠王族独有的狼头纹身,沙漠民族本该偏黑的肤色可能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嘴唇因为脱水已经开裂,他用舌头无意识地舔着嘴唇,却没法缓解嘴唇的疼痛与灼热。
他就在沙丘上慢慢的走着,他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捧着两颗珠子。在太阳的照射下,晶莹剔透,仔细看着它,你会发现像是整个星空都装在那颗珠子里一般,璀璨绚烂。这赫然是两颗价值千金的【夜琉璃】。
他就在沙丘上慢慢地走着,踩出的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散干净。
二、方城
八月的会稽郡,潮湿闷热,杨柳无精打采地倚着河岸,知了反倒叫的很欢,惹的人心烦意乱。这个时节,城里的达官贵人有的携亲带眷去乡下的其他产业里避避暑气,有的三五结伴带着豪奴仆人寄情山水,逍遥自在。当然,如果不愿意出城的或者俗事缠身的,也有一个去处,就是莺歌燕舞的红阁坊。
红阁坊里有专门做皮肉生意的妓寮,当然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和达官贵人是不屑放下身段与那些贩夫走卒为伍。
红阁坊内四贤居最是有名,也是达官贵人最喜好去的地方。四座三层小楼,都有长廊相连,中间点缀着几座小池,此时荷花开的正艳。栽柳植杏,郁郁葱葱,还有藤萝爬于其上,回廊月亮门设的极为巧妙,可能客人听厌了琴瑟丝竹,还可以在园林里散散心,也许你转过了一座假山,就看到了一座小桥连接着一座亭台,也可能你游荡在一片小小的竹林,尽头又出现了一座歌台。十几好友曲水流觞,也有不少佳作传出。闹中取静,使得许多文人雅士趋之若鹜。
园林里一座临水的亭子,坐着几位衣着雍容的雅士。周围很安静,恼人的蝉也被人用粘杆粘的干净。石桌上的紫砂壶还冒着热气,侍女为几位分了茶,众人细细一品,都闭着眼回味着唇齿间流连不散的清香。
许久,一位穿着青色儒服,带着四方巾蓄着美髯的中年人放下了茶盏,“当今圣上令太子来祭海,算着时日也快到我会稽郡了,不知道王大人有何准备?”原来这位是会稽郡郡守白知鹤,而他所问的王大人,慢悠悠放下了茶盏,回道:“此次祭海,太子可是一路乘舟直至伏波城,公子鲧还遣了水鬼三千一路伴随,太子祭海,自有公子鲧安排一应事宜,白大人是想让本官越俎代庖,就不怕公子鲧一纸诉状告到帝都,有司官司扯皮,惹得陛下不快,你白大人免不着也要吃挂落的。”这位王大人原来就是江浙道道台王运逸王大人,字逸仙。
这时候,旁边穿着紫衣男士,却是呵呵一笑,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缓缓说道:“公子鲧是陛下义子,就不知道跟鲛人王联姻之后,还跟不跟陛下一条心了,这东南仞壁可是最担心溃于蚁穴,萧墙祸起,周朝旧事可就是前车之鉴。”
这位紫衣男士,姓唐名杰,字沐山,是江浙兵备道指挥使,负责江浙道兵备、防寇、缉私、募兵、征发一应事宜,也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沐山,这话可是大大不妥,陛下龙体安康,英明神武,公子鲧一心为朝,想那伏波城,年入赋税就有江浙道泰半之多,陛下可是许了伏波城赋税自留的,公子鲧继了河伯之后,就将三成赋税上缴国朝,陛下可是龙颜大悦啊。”王道台说完轻轻吹了吹茶盏上浮起的茶叶,抿了一口,“且公子鲧可是由陛下从小带大的,当年打李朝,公子鲧也是着重铠,亲率陷阵之士,中三矢,乃破李朝而还,小心父子反目,陛下第一个就是革你的职,旧唐之事殷鉴不远啊。”
“逸仙,公子鲧忠心耿耿可鉴日月,就不知鲛人族的小公主嫁过来后,他河族跟鲛人族可以血海深仇化干戈为玉帛,可不得不防这风啊,日复一日,也可裂顽石,蚀金铁啊。”唐指挥也是老神在在,不慌不忙。“况且公子鲧,在伏波城搞得一套,哪有我国朝的半点影子,伏波建城,本是河族自留之地,可公子鲧鼓励工商,殖产兴业,吸纳陆民,又创了河民共治,就怕到时候黄袍加身,身不由己啊。倘若一举事,沿海难安,到时候,逸仙啊,就不是革职查办这么简单了,陷城失地,那可是诛族大罪啊。”
这时候,白知鹤额头已经冷汗直冒,频频用袖子擦拭额头冷汗,听到这里,强笑一声:“这天气可真是闷热,两位大人,不如移步他处,听闻西域行商带了上好葡萄酿,冰镇风味最佳。下官在听竹亭备好了一桌酒席,以待两位大人。”
“哈哈,白大人有心了,逸仙,这葡萄酿当年在轮台戍边时可没少喝,陛下垂怜让我当了这江浙兵备道指挥使,反而甚少喝到这葡萄酿了,今夜可要无醉不归。”
“哈哈哈,沐山,要是无醉不归,怕是老夫醉了你这老匹夫还没醉呢。沐山,且去且去,莫负了白大人一片心意。”
三人出了亭子,绕过回廊,进了一处竹林,再看不见。
三、暗涌
伏波城又被称为水城,因为伏波城建于暗河之上,又是河族聚居之地,便开凿了多条河道与鉴水相连。
河族,是国朝对于三川五湖水鬼河精的一个统称。相传河族最早的祖先,是在助炎黄与蚩尤角逐逐鹿有功的应龙,黄帝将三川五湖予其为栖息之地。
在之后,河伯鲚率三川五湖河族奉帝之命以平东海,帝命鲚永镇伏波世袭罔替。于是,伏波城就成了河族的聚居地。
河族各族长相迥异,信仰不同。有蛙首人身的雨蛙族,以铜缶为图腾;有人首鱼身的人鱼族,这一支据说是从海里迁徙至太泽;还有酷似陆民,只是全身长满防水绒毛的水猴族,民族之多,不胜枚举。
不过河伯一族相传为应龙嫡后,皆身高八尺,头有龙角,血脉精纯者有呼风唤雨之力。帝年轻时列国周游,在云梦泽碰到了河伯鲚,见其出泥沼而素服淤泥不染,面似敷玉,星眸俊目,于云梦泽上缓缓踏波而行,帝惊为天人,遂引为知己。后鲚伯为帝伏三川五湖各族,帝以鲚伯为将,摆坛建军,军号“水鬼”,三袭建康,两扰岭南,血战东海,河族也是为国朝一统立下赫赫战功。
鲚伯早年未婚,后帝继大统,将帝妹公姬钰妻之。生鲧,五岁入东宫伴读太子。元吉三十年,一日,帝于东苑试马,马忽惊纵走,诸人难以制之,十五岁的鲧箭步上前,紧握笼头,稍时,马安。帝于马上叹曰:“此子肖我。”遂收为义子,仪同公子,左右皆称为公子鲧。
元吉三十五年,河伯鲚旧创复发,薨于伏波。帝闻暗自垂泪,命公子鲧回伏波奔丧,继河伯之位。
公子鲧入主伏波城之后,扶持工商,殖产兴业,又吸纳了大量陆民进入伏波城行商、务工,为了便于陆民出行,伏波城一方面官方组织造桥铺路,另一方面又鼓励私人义捐,对于出捐的富商给以减税、举匾、树碑等鼓励,使得几年时间,几十座石桥横跨河岸,道路也从长年泥泞到青石板铺路,大大便利了河陆两族之民的出行。
同时借助水路之便,用江浙道的刺绣、锦缎、瓷器换取鲛人的珊瑚、明珠、水产,另一方面,也鼓励商人组织织造厂、瓷器厂,直接与鲛人进行贸易。所以有了“天下财富聚江浙,江浙财富聚伏波”的说法。
自帝于伏波祭海之后,河伯于每年八月十五大潮之日代帝祭海。祭海仪式上择河族少年手持红旗于涛头弄潮,以祭征海阵亡勇士,也象征了三军凯旋时的盛况。
另有河族勇士在大潮时执剑独舞,以彰自己控水之力,夸赞自己的勇武。跳到精彩处,常有鲛人族美人与之合舞。
再之后,恩波寺的大和尚们,会树幡敲钵,超度亡者。
整个典礼持续一天时间,观者如潮,到了傍晚,各店家张灯结彩,临街售卖小吃、饭食、特产的小贩络绎不绝。
至元吉四十二年,已经是伏波城第二十七次祭海。国朝奉九为尊,帝甚为重视此次祭海,下旨令太子代帝驾临伏波,以观祭海。
今年祭海,太子将要亲临。伏波城早早开始做起了准备。当年的行宫已经打扫完毕,又添了不少东南的新鲜物件。伏波城今年春蚕所织的段锦,用来替换去年的帷幕。金兽里焚的香,也是名贵的沉香。还有一株极为罕见的七尺血珊瑚,待祭海结束之后,将随宫车进献大内。一应宫里贵人的礼物,都按着品级一一列出清单。几位公子也没有落下,都一式一样又按着爱好准备了礼物。礼物可以说是面面俱到,置办地非常贴心了。
此时,行宫里,一位头戴紫金冠,穿着四爪金龙衮服,足登金丝步云履的青年,在几位内侍陪伴下细细看着那株血珊瑚。良久,那位青年长叹一口气:“这血珊瑚的成色不次于鲛人王进献给父皇的那株紫晶琉璃,伏波的富庶可见一斑啊。”
几位内侍互相对眼,一位机灵的内侍连忙作答:“伏波富庶,可见公子鲧治理用心,也可见对陛下和太子的一片拳拳之心。”
太子却是嗤地一笑,“父皇当面说鲧肖他,国朝士农工商乃为国策,可他倒好,满身铜臭的商人如今却登堂入室,倒可以跟他在一起坐而论政了,这么一瞧,孤这义弟,跟父皇有着一样的魄力啊。”
太子说完,几位内侍不敢再言,几个人的额头泛起了冷汗,都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金砖。明明已经八月伏旱天,几位内侍却感觉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这时候,有位进来通报的内侍打破了大殿的死寂:“启禀太子,公子鲧于殿外求见。”
太子听言,放声大笑,“哈哈哈,孤这义弟也是妙人,孤先前入城,他在主持这河民共治,无暇迎接孤,现在日暮西沉了,到行宫来见孤,你等说说,孤是否该留下他夜宿行宫呢?”不等左右回答,他就吩咐通报的内侍:“请他鲧伯进来吧。”
说完,他就来到大殿的主座坐下,眯着眼看着大殿外进来的人。
不多时,殿外进来了一位身着玄色,其上绣着三爪卧蟒,带着朝天冠,脚蹬坠星靴的八尺男儿。进殿之后,跪伏在地,叩首说道:“臣弟叩见太子殿下。”
“鲧弟何必见外,快快请起。”太子挑了挑他的剑眉,沉声道:“鲧弟七年未见,孤在帝都甚是想念啊,孤逢年过节看着伏波城送来的新鲜物件,才想到当年东宫一起进学的鲧弟离开孤又多了一年了。”太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接着说道:“这七年,被父皇称为文宗的魏师傅已经仙逝,教我等格致之学的杨师傅已经是工部尚书,教骑射的秦师傅封侯不到一个月就薨了,过去的旧人旧事,每每让孤想起就感觉到何谓物是人非啊。”
公子鲧一躬身,“这说明太子您是个念旧的人。”
太子听言,“是啊,孤是一个念旧的人,今年内阁苏学士向父皇上书乞骸,这伏波城鲧弟治理的井井有条,国朝不禁国亲入阁,不如孤向父皇提议由鲧弟来担任学士。既是为了国朝尽忠,而且父皇年事已高,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要膝前尽孝,何况在帝都,我俩兄弟平时也可以多多走动。”
公子鲧闻言,躬身低头,“伏波城能有今日,皆靠国朝扶持,河陆两族人民尽心尽力,鲧不敢居功。况内阁事物众多,关系国家大事,弟未曾中枢任职,何功身居高位。倘若耽误大事,反而连累了举荐的太子殿下。”
太子闻言哈哈大笑,“孤那位曾经为父皇斩将夺旗的义弟这是去哪了,当年离开帝都可谓是意气风发,如今却学那文人谨小慎微的作派,可不像你。”
公子鲧听了太子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臣弟当年不知创业之艰辛,才会小视天下英雄,如今守成才知先人辛苦,才会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这么说,鲧弟无意中枢,居然连兄弟情义也置之不顾了吗?”太子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国朝以农为本,鲧弟大力扶持白丁登堂入室,代议政务,此事一传,不怕动摇国朝根基?”
“臣弟不敢,前朝历代皆以农为本,只是世事变迁,今不法古,臣弟窃以为工商皆本,既可富国强兵,也能使民仓禀足而知礼节。至于河民议政,只是集思广益,为政策查漏补缺而已。”公子鲧抬起头,看了眼眉头紧锁的太子,说道:“今日太子殿下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臣弟就此告辞,殿下保重贵体,臣弟告退。”
说完,公子鲧一躬身退出了大殿。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公子鲧一袭玄袍,点滴不染。无形的力场将大雨隔开,这是传说中属于应龙血脉里可以控水的力量。
公子鲧就这样穿过殿外的广场,走出行宫。然后,那扇铜钉朱红的侧门慢慢关闭。云越发厚重,天越发阴沉,雨越发势大。殿内越来越暗,太子就坐在正中的座位上,久久不发一言。宫人敛息屏气,没有人上前询问太子,是否该掌灯。
雨越下越大,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突然站了起来,看着殿外的倾盆大雨,打着雕龙纂凤的檐廊。沉闷的雷声像是在云里酝酿了许久,突然爆发了出来。这时候,一道闪电划过,一个内侍偷偷抬眼,看见殿墙上有一个高高举着花瓶的影子,那一黑白分明的刹那,将花瓶狠狠扔在了地上。内侍打了个寒颤,又赶紧低下了头。
四、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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