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四十二年

作者: 假面戴狐 | 来源:发表于2019-03-21 03:06 被阅读134次

    东海有珠,可夺星辉,常有蚌民潜海寻珠,以此为业。东海多鲨蛟,好食人,倘有蚌民遇鲛人,则取珠无恙,丰美者偶获鲛人遗泪,落而成珠,最为上佳,谓为鲛人泪。    ——《东南风物志》

    伏波城,城周遭十四余里,墙高五丈有余。有诸门十二,水门四。乃元吉十二年帝至东海,见鲛人自在嘻戏,遇帝不拜,大怒。命河伯驱三川五湖水鬼河精入东海,以讨鲛人。此天子怒也,东海变色三载。后河伯请帝集天下鳄奴于此,从暗河悄入鲛人国,方大破鲛人。鲛人王于会稽郡献上紫晶琉璃珊瑚一株,奉帝为共主。帝于暗河泉眼之上筑一城,城名伏波,以河伯世袭罔替,永镇此城。 至此海清河晏。        ——《史.河伯传二》

    一、沙海

    一望无尽的沙漠,被风漫卷的细沙肉眼可见,倘若迎面撞上,皮肤便是一阵生疼。一只黑色的甲虫,在一个沙丘的背阴处极速地游走,它灵活的触须点着周围黄白相间的沙砾。

    突然,旁边的沙砾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般,扑向了那只甲虫。原来,是只沙漠里常见的蜥蜴,它砾色的皮肤,使它完美的融入了沙漠之中。只见它死死咬住甲虫,大嘴上下开合,很快甲虫就不再动弹,绿色的汁液顺着蜥蜴的嘴角流了下来。

    吃完甲虫的蜥蜴,用它长满倒刺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眼睛,慢慢地在沙丘背处爬行。就在它爬到一块稀疏的灌木丛时,从灌木丛中伸出了一对大螯,死死钳住了蜥蜴的尾巴。蜥蜴四肢乱蹬,扭曲着身体,想要摆脱。说时迟那时快,一根尾针狠狠扎入了蜥蜴洁白的肚皮,只见蜥蜴的挣扎越来越慢,渐渐的四肢蜷缩肚皮朝天,不再挣扎。

    蜥蜴的尸体被慢慢的拖入灌木中一个看似平常的洞穴里。想必洞穴的主人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享用美餐了吧。

    这时候,一只靴子踩上了这个洞穴,瞬间将洞穴踩塌,簌簌的黄沙蜂拥地灌进洞穴,之后又归于了平静。只剩下风沙吹起,追赶那个前行的身影。

    那个人披着一件羊毛毡,上边布满了鲜血与锐器的割痕,里边的环铁铠也是千疮百孔。他卷曲的长发遮住了他的一只眼,另一只外露的眼睛瞳孔已经有些涣散,他的脖上有着沙漠王族独有的狼头纹身,沙漠民族本该偏黑的肤色可能因为失血过多显得有些苍白,嘴唇因为脱水已经开裂,他用舌头无意识地舔着嘴唇,却没法缓解嘴唇的疼痛与灼热。

    他就在沙丘上慢慢的走着,他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捧着两颗珠子。在太阳的照射下,晶莹剔透,仔细看着它,你会发现像是整个星空都装在那颗珠子里一般,璀璨绚烂。要是有懂行的商人看到,必然会惊喜这两颗价值千金的【夜琉璃】。

    他就在沙丘上慢慢地走着,流沙上踩出的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地干净。

    二、方城

    八月的会稽郡,潮湿闷热,杨柳无精打采地倚着河岸,知了反倒叫的很欢,惹的人心意乱。这个时节,城里的达官贵人有的携亲带眷去乡下的其他产业里避避暑气,有的三五结伴带着豪奴仆人寄情山水,逍遥自在。当然,如果不愿意出城的或者俗事缠身的,也有一个去处,就是莺歌燕舞的红阁坊。

    红阁坊里有专门做皮肉生意的妓寮,当然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和达官贵人是不屑放下身段与那些贩夫走卒为伍。

    红阁坊内四贤居最是有名,也是达官贵人最喜好去的地方。四座三层小楼,都有长廊相连,中间点缀着几座小池,此时荷花开的正艳。栽柳植杏,郁郁葱葱,还有藤萝爬于其上,回廊月亮门设的极为巧妙,可能客人听厌了琴瑟丝竹,还可以在园林里散散心,也许你转过了一座假山,就看到了一座小桥连接着一座亭台,也可能你游荡在一片小小的竹林,尽头又出现了一座歌台。十几好友曲水流觞,也有不少佳作传出。闹中取静,使得许多文人雅士趋之若鹜。

    园林里一座临水的亭子,坐着几位衣着雍容的雅士。周围很安静,恼人的蝉也被人用粘杆粘的干净。石桌上的紫砂壶还冒着热气,侍女为几位分了茶,众人细细一品,都闭着眼回味着叩在唇齿间流连不散的清香。

    许久,一位穿着青色儒服,头戴着四方巾蓄着美髯的中年人放下了茶盏,“当今圣上令太子来祭海,算着时日也快到我会稽郡了,不知道王大人有何准备?”原来这位是会稽郡郡守白知鹤,而他所问的王大人,慢悠悠放下了茶盏,回道:“此次祭海,太子可是一路乘舟直至伏波城,公子鲧还遣了水鬼三千一路伴随,太子祭海,自有公子鲧安排一应事宜,白大人是想让本官越俎代庖,就不怕公子鲧一纸诉状告到帝都,有司官司扯皮,惹得陛下不快,你白大人免不着也要吃挂落的。”这位王大人原来就是江浙道道台王运逸王大人,字逸仙。

    这时候,旁边穿着紫衣男士,却是呵呵一笑,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缓缓说道:“公子鲧是陛下义子,就不知道跟鲛人王联姻之后,还跟不跟陛下一条心了,这东南仞壁可是最担心溃于蚁穴,萧墙祸起,周朝旧事可就是前车之鉴。”

    这位紫衣男士,姓唐名杰,字沐山,是江浙兵备道指挥使,负责江浙道兵备、防寇、缉私、募兵、征发一应事宜,也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沐山,这话可是大大不妥,陛下龙体安康,英明神武,公子鲧一心为朝,想那伏波城,年入赋税就有江浙道泰半之多,陛下可是许了伏波城赋税自留的,公子鲧继了河伯之后,就将三成赋税上缴国朝,陛下可是龙颜大悦啊。”王道台说完轻轻吹了吹茶盏上浮起的茶叶,抿了一口,“且公子鲧可是由陛下从小带大的,当年打李朝,公子鲧也是着重铠,亲率陷阵之士,中三矢,乃破李朝而还,小心父子反目,陛下第一个就是革你的职,旧唐之事殷鉴不远啊。”

    “逸仙,公子鲧忠心耿耿可鉴日月,就不知鲛人族的小公主嫁过来后,他河族跟鲛人族可以血海深仇化干戈为玉帛,可不得不防这风啊,日复一日,也可裂顽石,蚀金铁啊。”唐指挥也是老神在在,不慌不忙。“况且公子鲧,在伏波城搞得一套,哪有我国朝的半点影子,伏波建城,本是河族自留之地,可公子鲧鼓励工商,殖产兴业,吸纳陆民,又创了河民共治,就怕到时候黄袍加身,身不由己啊。倘若一举事,沿海难安,到时候,逸仙啊,就不是革职查办这么简单了,陷城失地,那可是诛族大罪啊。”

    这时候,白知鹤额头已经冷汗直冒,频频用袖子擦拭额头冷汗,听到这里,强笑一声:“这天气可真是闷热,两位大人,不如移步他处,听闻西域行商带了上好葡萄酿,冰镇风味最佳。下官在听竹亭备好了一桌酒席,以待两位大人。”

    “哈哈,白大人有心了,逸仙,这葡萄酿当年在轮台戍边时可没少喝,陛下垂怜让我当了这江浙兵备道指挥使,反而甚少喝到这葡萄酿了,今夜可要无醉不归。”

    “哈哈哈,沐山,要是无醉不归,怕是老夫醉了你这老匹夫还没醉呢。沐山,且去且去,莫负了白大人一片心意。”

    三人出了亭子,绕过回廊,进了一处竹林,再看不见。

    瓜洲在地寰图上仅仅是很小的一个点,但是对于草原上的游商和牧民来说,这却是一片很大的湖泊,很多西域来的豪商,见到瓜州都以为见到了大海。

    瓜洲水域约有百里,水草丰茂,湖水清澈,每当夕阳西下,水鸟返巢时,也颇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悠然景色。周围有三条大河多条溪流汇入其中,所以一年四季水量充足,水位稳定。沙民将为他们提供宝贵淡水的瓜洲称为“海子”。

    但是瓜洲附近没有什么人敢在此逗留多时,附近也没有什么集市或者城镇。除了在附近繁衍觅食的胡狼群,瓜洲也同样是马匪沙盗一个重要的水源。久而久之,马匪沙盗也在瓜洲附近销赃、互通情报或者火并,即使规模庞大的商队也不愿和这些人多打交道。

    但是今天,瓜洲几伙在这盘桓数日,商量打劫一个大商队的马匪们没有如期归来。这让平时战战兢兢的胡狼们可以放心地捕捉一些夜行的动物。

    围猎开始没多久,游走在外的胡狼像是发现了危险在靠近,对着黑暗开始呲牙咧嘴。可是对峙了没有多久,它就发出一声长嚎,十几只胡狼此起彼伏地响应,一场胡狼预期的围猎就匆匆结束了。

    从黑暗中走来了一位步履蹒跚的青年,隔着很远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息,他的卷发被打湿缠在一起,眼眸像是动物一般,在黑夜中闪着绿光。

    他背着一个人,月光被云朵遮笼,看不清靠在他肩上的人的模样。他走地很慢,不知是因为受了伤,还是害怕惊醒背上的人。他就慢慢地走着,草丛里蹲伏的胡狼瑟瑟发抖,小声呜咽着溜回了自己的狼穴。

    他终于走到了瓜洲边上,将趴在他背上的人扶了下来,月亮悄悄地离开了云朵,柔和的月光洒在湖面上,为湖泊添了几分银光与冷艳,萤火虫们聚在一起,闪着绿色的光,像是一块块柔软的绸缎,静静在海子边流转。

    月光也照着了侧躺在地上的人,照出了一张精致无暇的侧脸。肤色因为月光显得更加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她紧闭的双眼。碧色的长发披在她的肩上,她闭着眼,静谧的时间都好像停滞了下来。

    “沅,沅,快醒醒,我跟你说过的海子到了。”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着。

    她长长的眼睫毛颤抖着,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缓缓地睁开了眼,嘴唇蠕动却没有力气说话,他把她扶了起来,月光照耀下,看见明珠的背上有一道伤口,皮肤与肌肉像是被锐器割开,向着两边翻卷着,隐隐可见骨头。

    “沅,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海子,我答应你带你来看它,你看我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把头贴在女子的耳旁轻声说:“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一刀,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沅呢喃道:“这就是海子啊,它真的跟你说的一样,好美。”她稍微挪了下头,“呼伦,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替你挡下那刀,你怎么能带我来看这海子。”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你看这海子多美,东海月升时,也曾有这般景色,那时候,我们几个姐妹,趁着月升时分,偷偷离开公室,在海面上看着月光,看着过往的航船开心地唱歌。我记得,有一艘船好大,我们看着他们招手,围着船唱歌,可是他们却射下了箭,伤了几位姐姐,在之后三年我们不敢离开公室,那些河族,跟我的族人在东海厮杀,整个东海,都像是血化成的。我很怕,我真的很怕。”

    她看着平静的海子,眼里满是留恋,“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看到这么宁静的东海是什么时候了。”她转过头看着他如刀刻般的侧脸,“谢谢你,让我能回想起一直怀念的时光。”

    他逆着月光看着她,看见她眼中慢慢滑下两颗泪珠,晶莹的已经凝固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慢慢地流了下来。它们就保持着水滴状,这赫然是两颗倍受达官贵人追捧的鲛人泪。

    她转头看着他,他感觉她的眼睛,清澈,可是瞳孔却璀璨的超过了漫天的星河。他缓缓伸出了手,覆上了那双明眸。

    不知过了多久,胡狼小心翼翼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只看见海子正一圈圈泛着涟漪。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正在逃离。胡狼悄悄凑近这片水域,看见海子里蕴开一片血迹。

    夜琉璃,乃鲛人刚落泪时,取其双眸,其眸灿如星河,质地如珠玉,夜间霞光流转,千金难买。乃是装饰帝王冠冕之物。                                                            ——《东南风物志》

    三、暗涌

    伏波城又被称为水城,因为伏波城建于暗河之上,又是河族聚居之地,便开凿了多条河道与鉴水相连。

    河族,是国朝对于三川五湖水鬼河精的一个统称。相传河族最早的祖先,是在助炎黄与蚩尤角逐逐鹿有功的应龙,黄帝将三川五湖予其为栖息之地。

    在之后,河伯鲚率三川五湖河族奉帝之命以平东海,帝命鲚永镇伏波世袭罔替。于是,伏波城就成了河族的聚居地。

    河族各族长相迥异,信仰不同。有蛙首人身的雨蛙族,以铜缶为图腾;有人首鱼身的人鱼族,这一支据说是从海里迁徙至太泽;还有酷似陆民,只是全身长满防水绒毛的水猴族,民族之多,不胜枚举。

    不过河伯一族相传为应龙嫡后,皆身高八尺,头有龙角,血脉精纯者有呼风唤雨之力。帝年轻时列国周游,在云梦泽碰到了河伯鲚,见其出泥沼而素服淤泥不染,面似敷玉,星眸俊目,于云梦泽上缓缓踏波而行,帝惊为天人,遂引为知己。后鲚伯为帝伏三川五湖各族,帝以鲚伯为将,摆坛建军,军号“水鬼”,三袭建康,两扰岭南,血战东海,河族也是为国朝一统立下赫赫战功。

    鲚伯早年未婚,后帝继大统,将帝妹公姬钰妻之。生鲧,五岁入东宫伴读太子。元吉三十年,一日,帝于东苑试马,马忽惊纵走,诸人难以制之,十五岁的鲧箭步上前,紧握笼头,稍时,马安。帝于马上叹曰:“此子肖我。”遂收为义子,仪同公子,左右皆称为公子鲧。

    元吉三十五年,河伯鲚旧创复发,薨于伏波。帝闻暗自垂泪,命公子鲧回伏波奔丧,继河伯之位。

    公子鲧入主伏波城之后,扶持工商,殖产兴业,又吸纳了大量陆民进入伏波城行商、务工,为了便于陆民出行,伏波城一方面官方组织造桥铺路,另一方面又鼓励私人义捐,对于出捐的富商给以减税、举匾、树碑等鼓励,使得几年时间,几十座石桥横跨河岸,道路也从长年泥泞到青石板铺路,大大便利了河陆两族之民的出行。

    同时借助水路之便,用江浙道的刺绣、锦缎、瓷器换取鲛人的珊瑚、明珠、水产,另一方面,也鼓励商人组织织造厂、瓷器厂,直接与鲛人进行贸易。所以有了“天下财富聚江浙,江浙财富聚伏波”的说法。

    自帝于伏波祭海之后,河伯于每年八月十五大潮之日代帝祭海。祭海仪式上择河族少年手持红旗于涛头弄潮,以祭征海阵亡勇士,也象征了三军凯旋时的盛况。

    另有河族勇士在大潮时执剑独舞,以彰自己控水之力,夸赞自己的勇武。跳到精彩处,常有鲛人族美人与之合舞。

    再之后,恩波寺的大和尚们,会树幡敲钵,超度亡者。

    整个典礼持续一天时间,观者如潮,到了傍晚,各店家张灯结彩,临街售卖小吃、饭食、特产的小贩络绎不绝。

    至元吉四十二年,已经是伏波城第二十七次祭海。国朝奉九为尊,帝甚为重视此次祭海,下旨令太子代帝驾临伏波,以观祭海。

    今年祭海,太子将要亲临。伏波城早早开始做起了准备。当年的行宫已经打扫完毕,又添了不少东南的新鲜物件。伏波城今年春蚕所织的段锦,用来替换去年的帷幕。金兽里焚的香,也是名贵的沉香。还有一株极为罕见的七尺血珊瑚,待祭海结束之后,将随宫车进献大内。一应宫里贵人的礼物,都按着品级一一列出清单。几位公子也没有落下,都一式一样又按着爱好准备了礼物。礼物可以说是面面俱到,置办地非常贴心了。

    此时,行宫里,一位头戴紫金冠,穿着四爪金龙衮服,足登金丝步云履的青年,在几位内侍陪伴下细细看着那株血珊瑚。良久,那位青年长叹一口气:“这血珊瑚的成色不次于鲛人王进献给父皇的那株紫晶琉璃,伏波的富庶可见一斑啊。”

    几位内侍互相对眼,一位机灵的内侍连忙作答:“伏波富庶,可见公子鲧治理用心,也可见对陛下和太子的一片拳拳之心。”

    太子却是嗤地一笑,“父皇当面说鲧肖他,国朝士农工商乃为国策,可他倒好,满身铜臭的商人如今却登堂入室,倒可以跟他在一起坐而论政了,这么一瞧,孤这义弟,跟父皇有着一样的魄力啊。”

    太子说完,几位内侍不敢再言,几个人的额头泛起了冷汗,都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金砖。明明已经八月伏旱天,几位内侍却感觉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这时候,有位进来通报的内侍打破了大殿的死寂:“启禀太子,公子鲧于殿外求见。”

    太子听言,放声大笑,“哈哈哈,孤这义弟也是妙人,孤先前入城,他在主持这河民共治,无暇迎接孤,现在日暮西沉了,到行宫来见孤,你等说说,孤是否该留下他夜宿行宫呢?”不等左右回答,他就吩咐通报的内侍:“请他鲧伯进来吧。”

    说完,他就来到大殿的主座坐下,眯着眼看着大殿外进来的人。

    不多时,殿外进来了一位身着玄色,其上绣着三爪卧蟒,带着朝天冠,脚蹬坠星靴的八尺男儿。进殿之后,跪伏在地,叩首说道:“臣弟叩见太子殿下。”

    “鲧弟何必见外,快快请起。”太子挑了挑他的剑眉,沉声道:“鲧弟七年未见,孤在帝都甚是想念啊,孤逢年过节看着伏波城送来的新鲜物件,才想到当年东宫一起进学的鲧弟离开孤又多了一年了。”太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接着说道:“这七年,被父皇称为文宗的魏师傅已经仙逝,教我等格致之学的杨师傅已经是工部尚书,教骑射的秦师傅封侯不到一个月就薨了,过去的旧人旧事,每每让孤想起就感觉到何谓物是人非啊。”

    公子鲧一躬身,“这说明太子您是个念旧的人。”

    太子听言,“是啊,孤是一个念旧的人,今年内阁苏学士向父皇上书乞骸,这伏波城鲧弟治理的井井有条,国朝不禁国亲入阁,不如孤向父皇提议由鲧弟来担任学士。既是为了国朝尽忠,而且父皇年事已高,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要膝前尽孝,何况在帝都,我俩兄弟平时也可以多多走动。”

    公子鲧闻言,躬身低头,“伏波城能有今日,皆靠国朝扶持,河陆两族人民尽心尽力,鲧不敢居功。况内阁事物众多,关系国家大事,弟未曾中枢任职,何功身居高位。倘若耽误大事,反而连累了举荐的太子殿下。”

    太子闻言哈哈大笑,“孤那位曾经为父皇斩将夺旗的义弟这是去哪了,当年离开帝都可谓是意气风发,如今却学那文人谨小慎微的作派,可不像你。”

    公子鲧听了太子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道:“臣弟当年不知创业之艰辛,才会小视天下英雄,如今守成才知先人辛苦,才会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这么说,鲧弟无意中枢,居然连兄弟情义也置之不顾了吗?”太子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国朝以农为本,鲧弟大力扶持白丁登堂入室,代议政务,此事一传,不怕动摇国朝根基?”

    “臣弟不敢,前朝历代皆以农为本,只是世事变迁,今不法古,臣弟窃以为工商皆本,既可富国强兵,也能使民仓禀足而知礼节。至于河民议政,只是集思广益,为政策查漏补缺而已。”公子鲧抬起头,看了眼眉头紧锁的太子,说道:“今日太子殿下舟车劳顿,一路辛苦,臣弟就此告辞,殿下保重贵体,臣弟告退。”

    说完,公子鲧一躬身退出了大殿。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公子鲧一袭玄袍,点滴不染。无形的力场将大雨隔开,这是传说中属于应龙血脉里可以控水的力量。

    公子鲧就这样穿过殿外的广场,走出行宫。然后,那扇铜钉朱红的侧门慢慢关闭。云越发厚重,天越发阴沉,雨越发势大。殿内越来越暗,太子就坐在正中的座位上,久久不发一言。宫人敛息屏气,没有人上前询问太子,是否该掌灯。

    雨越下越大,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突然站了起来,看着殿外的倾盆大雨,打着雕龙纂凤的檐廊。沉闷的雷声像是在云里酝酿了许久,突然爆发了出来。这时候,一道闪电划过,一个内侍偷偷抬眼,看见殿墙上有一个高高举着花瓶的影子,那一黑白分明的刹那,将花瓶狠狠扔在了地上。内侍打了个寒颤,又赶紧低下了头。

    四、潮起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孙子兵法.用间篇》

    雨后的伏波城,暑气尽消,空气中难得带了些凉意。傍晚时分,画舫游船四出,开始有唱曲的姐儿开始梳妆打扮。石桥上往来游人如织,河边的长廊也摆满了摊位。有卖孩子最爱的糖画的,有做着黄澄澄的扯白糖的,有兜售糕点的,不一而足。

    当然,伏波城作为河族的聚居地,出行工具不仅仅宝马香车。有些河族贵士,会豢养一些鳄奴,让鳄奴训练鳄鱼牵船出行。面目狰狞的鳄鱼,在鳄奴口口相传的训鳄古法下,倒像是憨态可掬的看门犬与拉车的驽马。

    一艘六鳄拉着的十木大船,在河道中央的水道上航行,船身上刻着金丝龙纹,这是属于伏波城主的家纹。船上挂满绫罗绸缎,丝竹声不绝。周围的乌蓬小船、五木官船以及载客的大航船都是紧紧贴着河岸,等它通过后才撑杆推桨重新起航。周围有些游人见此情景甚是不解,询问河岸边一位看热闹的当地人,“这是谁家贵人出行,如此气派?”

    当地人看了看周围,低声说:“这是公子鲧的亲弟弟,鲦,行事素来乖张,老河伯在时尚有节制,到了公子鲧入主伏波城后,继位无望更是喜怒无常,有司可不敢管。噤声,切莫被人听了去了。”

    此时,船的内舱里,一位穿着青衫,敞开着怀,露出上半身精壮肌肉的青年斜躺在坐榻上,面若敷粉,剑眉眸星,额头有着和公子鲧一样的龙角。他把玩着一把象牙扇,只见一滴水珠绕着洁白如玉的象牙扇,同步地转着。偶尔水珠还会淘气似地钻进钻出象牙扇面上镂空的小孔,这展现了他惊人的控水能力。

    “多日不见,鲦校尉的控水之技愈发精进了,不愧是公子鲧的亲兄弟,这血脉之力可谓深不可测啊。”一位穿着华服的男子,滚滚的圆脸一脸福相,笑的一脸和善,跪坐在鲦校尉面前。

    鲦校尉听闻,却是眉头一挑,也不见他说话,只见象牙扇上那滴水珠凝结成了冰花,再慢慢地冰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布满了整个象牙扇。华服男子感觉到船舱的温度在很快的下降,明明是八月的天气,却如坠冰窟一般。很快,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单薄的华服根本无法阻挡寒冷的室温。

    再一瞬间,只见鲦忽地一下打开象牙扇,室温也恢复如常,仿佛那冰点不曾出现过一般。“行了,宋议员,我在这可不是为了听你奉承话的,你这日入斗金的大人物,可也不会为了奉承我就上我的兰舟的,有什么事直说便是。”鲦依然斜靠着坐榻,慵懒地对着跪坐在他面前,牙齿依旧咯咯作响的华服男子说道。

    那位宋议员,拿起袖子擦了擦自己满是冷汗的胖脸,擦完了冷汗,又像是变脸一般挤出了一张和善的笑脸,“这不就是有几个朋友慕名咱们伏波城的祭海,说想祭海那天坐船出海亲自体验一下潮起潮落的感觉,只是我们陆民水性不好,想问鲦校尉借几位河族勇士以保安全。”

    鲦校尉听闻,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几位朋友可是胆子够大,祭海当天,伏波海禁,你那几位朋友还执意出海,不知你那几位朋友是帝都来的夜枭,还是我那位哥哥义兄弟的粘杆啊?”

    宋议员在商界纵横多年,也不是寻常之辈,只见他含笑推出了个锦盒,“我那几位朋友,都是良善之人,只是久居内陆,不知天高海阔,恰逢祭海,所以想领略一番。这是他们送给鲦校尉的一点心意,薄礼不成敬意。”

    鲦打开了锦盒,拿出了一块玉,轻佻地在手中抛着,“这昆山玉成色不错,可是这伏波城里应有尽有,我也不缺这些玩意。”

    宋议员呵呵一笑,说道:“伏波城号称泰半江浙,这种成色的昆山玉自然多见,可是这块原石个头不小,觅个匠人细细打磨,就是一块上好的伏波城主印啊。”

    鲦听闻,放声大笑,“你这些朋友筹码不小,祭海那天自会有船去接你几位碰头出海观潮,但是你记住,这是水军疏忽,你宋议员可以用你的万贯家私去搏个衣冠前程,而我本人不知道,不知情,不参与,你可记住了。”

    宋议员俯下身,“那就在这先恭喜鲦伯了。”说罢,他就起身悄然离开了内舱。这时候,游船大概是到了哪座桥的桥底,内舱迅速暗了下来,鲦若悬胆的挺拔鼻子,将他的眼眸藏进了深深的阴影里,也将他眼中骇人的光芒深深隐藏了起来。

    行宫是一个多重宫殿组成的大型建筑群,一个偏远的侧殿里,太子轻声问着一位跪在地上的人:“听你这么说,鱼儿咬钩了?”

    跪在地上的那位,闻言抬起头,“这鲦薄情寡恩,见利忘义之徒,殿下许下了一点重诱,鱼儿岂能不上钩?”

    偏殿昏暗的房间里,点上了蜡烛,抬头之人的那张脸,烛火闪烁间,看见的赫然就是那张和善的脸。

    五、骇浪

    伏波城依河而建,也依海而建。这里是国朝压制鲛人的桥头堡。因为靠海,伏波城为了防止海水倒灌,建设了完备的水利设施。最为有名的,就是撼海堤。

    撼海堤周长三十余里,以青石为基,以鸡蛋、糯米、石灰为粘合剂,耗时十余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最终建成。至建成以后,江浙一带再无海水倒灌之忧,滩涂成为良田,于是就有了“江浙熟,天下足”的说法。

    撼海堤上,每隔半里建亭一座,名曰观潮亭。平时是旅人堤上漫步时,休憩躲雨的地方。到了祭海时候,就是达官贵人观潮的好地方。

    观潮最好的位子就是斜对着大潮,可以完好看到从潮起一线天,再到潮涌声如雷,最后惊涛拍岸时,还能避免被潮水打湿衣裳。

    祭海这一日,位置最佳的观潮亭早早的被禁军围了起来。一帮杂役里里外外早早地清扫干净。

    午时左右,太子正襟危坐于观潮亭的最高点上,周围内侍环绕,杏黄色的龙旗树的满满当当。宋老板穿着内侍的样式,悄悄靠近太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太子殿下,鲲已经出发了。”

    太子听闻,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孤知道了,出去的时候换身衣裳,别让人认出来了。”

    宋老板一躬身,然后匆匆而去。

    过了没多久,就看见江面不再平静,一浪接过一浪向着撼海堤涌来,拍击在海堤上,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个内侍赶紧躬身提醒太子:“殿下,大潮马上就要来了。”

    太子狭长的双眼眯了起来,就看见大潮如练从天水间涌来,潮未到,声先至。好似万马奔腾,合着岸边恩波寺大和尚的禅音,给人当年下海平鲛人的勇士再次踩着大潮凯旋而归的错觉。又好像雷鸣,盖住了深厚的禅音和百姓的喧嚣声,像是从海里卷来了霹雳的怒火一般。

    潮水更近了,也显得更加高大了一些,就可以看见,潮头很多河族勇士和陆民中善于弄潮者,穿着当年出征战士的水练水铠,举着红旗,呼喝而来。这是为天子怒而降一国,东海血染而无悔的勇士后裔。

    其中,最为耀眼的就是公子鲧,穿着一身玄色水铠,举着水鬼的鲨鱼皮牙旗,踏波而来。汹涌的潮水在他脚下如履平地,像是台阶一样提前延伸到他将要落脚的地方。这展示了公子鲧极强的水性。

    潮水更加接近大堤时,只见公子鲧丝毫不受潮水影响的停了下来,拔出了自己的佩剑,一手擎骑,一手持剑,开始了河伯归来时所跳的军武“干戚”,只见其他河族勇士围在他身边,一边跟着舞蹈,一边唱起了雄浑的战歌“伯兮”: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堤上的百姓无不和着伯兮放声歌唱,歌声激荡,太子握着檀木椅扶手的手,却是越握越紧。

    远处飘来一艘船,挂着的旗号看,是水鬼在外围警戒的船只。也许是潮水将它推到了祭海的中心区域。众人也没有在意,继续和着伯兮。

    这时候,那艘船突然射出了数根弩箭径直射向公子鲧,箭杆很长,速度很快,这赫然是船上的床弩和八牛弩所用的弩箭。

    公子鲧也看到了射来的弩箭,大吼一声,只见他将牙旗往潮面上一顿,大潮中涌起了数个浪花扑向弩箭,可是床弩和八牛弩威力巨大,几根弩箭穿过了层层浪花的阻碍依旧射了过来,只是速度已经慢了很多。公子鲧挥剑或削或挡,数次挥击,将难穿缟素的弩箭挡了下来。

    可这时,一根弩箭从背后射来,透胸而入,制作精良的水铠没能挡住那根弩箭。周围河族勇士纷纷涌向公子鲧,想要保护他。可是公子鲧像是失去了力量一般,带着箭慢慢沉入了海底。

    恩波寺位于一座较高的海岛上,这里也受到了大潮的波及。只见潮水拍击在岸上,突然将一个人拍上了岸。

    只见她揉着自己撞疼的头,嘟嘟囔囔道:“早知道,就不应该都弄那只小丑鱼的,害的我没注意,就被裹到了岸上,大潮什么的最没有意思了。”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她眼前有个煞有介事看着她出糗的人,他穿着羊皮的外衣,脖子上有着一个狼头纹身,嘴里叼着一根枯草,放荡不羁跟江浙道的陆民有着很大区别。

    她看着他,很好奇,大声问他:“你是谁,你是哪里人?”

    他吐掉了枯草,笑着说:“我叫呼伦,我是北方的沙民。”

    “我叫沅,你那里有海吗?”

    “我们那里没有海,不过有一块很大的湖泊,那是我们沙民的圣地,你想我带你去看看吗?”

    “好啊好啊。”

    她看着他,单纯地笑着,眼睛清澈,如同星河。

    后记:这是当初做了一个梦,根据梦里的一些场景所写。第一次写这么长的小说,写了三个月,笔法比较稚嫩,大家看了欢迎跟单身狗的作者讨论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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