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那地方没有冬天,温暖湿润,土地肥沃。当地人说,扁担插在地上都会发芽。举目望去,四处是浓浓的绿得发亮的菠萝、香蕉、柑橘、柚、龙眼和荔枝林。街边的芒果伸手可以摘到。在自然经济时代,漳州平原的富庶太有名。近代几次重大的国内战争,处于弱势的一方都曾挥军长驱来此征筹军需,皆所获甚丰。
漳州的朋友很有意思,见到的几位,总是一面对漳州的往日津津乐道,一面又总要提一句漳州在今日的沿海地区市场经济格局中的滞后,漳州人的保守,安于现状,之类。但我听了,又总是觉得这自省里,怅惘多于感慨,更多的仍是留恋和自得。
漳州人的日常生活,看上去安静而从容。大街上少见沿海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越建越高的星级宾馆。深长的旧巷里百年的骑楼和匾额依旧,间或高耸着为圣旨建的牌楼。城里最高的建筑是一幢在原址上重建的仿古塔,拥有使用权的是由当地人发起成立的全国灯谜研究中心。而最能显出这种安静和从容的,则莫过于功夫茶。街头巷尾,拐弯抹角,高屋深院,风景名胜,凡有人处必有功夫茶。人们不管怎样有事无事,只要坐下来,哪怕只有片刻,便少不了功夫茶。少则二三,多则五六,男女不论,少长皆宜,团团围坐,轻言微语,细品慢啜。功夫茶是程式化的,有许多讲究,一招一式都不容省略,每个程序都必须到位,一丝不苟。主持者一脸庄重,不厌其烦,受茶者恭敬如仪,一团和气。
那天我偶然走进文庙,外面是寻常巷陌,里面却气势不凡:殿堂恢弘厚重,圣人崇高端肃,庭园松柏苍翠,四围回廊幽深。悄然中,竟也有茶座数围。见有生客,纷然躬身让座,盛情邀之同饮。座中几位皆经商,所谈却不是生意,而是茶品。对我的质疑,他们笑答,即便谈论交易,也不能离茶。漳州岂然没有忙人,不同的可能只是比别处人更能忙里偷闲罢了。
而有闲便有功夫茶,连孔圣人也不必避讳的。茶“其性精清,其味浩洁,其用涤烦,其功致和”(唐·《茶述》),正应了夫子倡导的“里仁为美”。
我理解的“功夫”,就是俗称的“闲工夫”,就是闲,闲适,气定神闲。喝功夫茶乃是生活的一种姿态,一种修养,一种境界,由此派生出一种恬静自足的人文风习,一种深蕴内在的“道”的精神,亦即“闲”的哲学。
那次我旅闽的一个内容是寻访林语堂故居。模仿着喝功夫茶的时候,暗想:难怪这里会出林语堂,会出他那样的闲适哲学。
林语堂对幽默、性灵、闲适的提倡,当时是很惹严正的知识分子不满的。鲁迅就曾给过毫不留情的挖苦。
当历史的风烟渐落,我们离当时的语境渐远,闲适作为一种纯粹的人生姿态和文化格调,却无可避免地显现出其现实的价值。
“我们承认世间非有几个超人改变历史进化的探险家、征服者、大发明家、大总统、英雄不可,但是最快乐的人还是……名字半隐半显,经济适度宽裕,生活逍遥自在,而不完全无忧无虑的那个时候,人类的精神才是最为快乐的,才是最成功的。”(林语堂·《谁最会享受人生》)
“闲”作为一种人生哲学,其实是生活的艺术。懂得了这哲学,便会懂得节制,懂得松弛,懂得收敛,懂得舍弃,懂得有所不为,懂得适可而止,懂得得其所哉;懂得谦恭,懂得宽容,懂得优雅,懂得豁达洒脱,懂得冲和淡远,懂得把人生当作一个审美的过程,懂得抱了诗意的情怀,饱满丰盈的精神,去领悟生命中更为实在的深刻内容。
六十多年前,对于人类为自己的疯狂粗鄙行为所作的种种辩解,林语堂嘲讽说:
“今天我们所有的哲学是一种远离人生的哲学,它差不多已经自认没有教导我们人生意义和生活的智慧的意旨,这种哲学实在早已丧失了我们所认为是哲学的精英的对人生的切己的感觉和对生活的知悉。” 在物欲横流的时尚中,这意见似乎更显出警醒的意义。而功夫茶,其实也包括所有的“茶”的“茶道”,即“闲”的哲学,便是对那“远离人生的哲学”的最平和雍容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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