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湾
黄家湾是一个真实的地理存在,它满载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然后逐渐淡出,二十几年不曾去过,不曾经过,它变成了一个记忆之村。
记忆的秘境,一半鲜活,一半荒芜。其中的人们,有的停留原地,有的去国他乡,有的生命逝去……回首往事时,翻涌的心潮袭向记忆的华锦,天光云影被揉碎,波光潋滟,跳跃并且破碎,让人睁不开眼睛。只有当心潮渐渐退去,一切恢复平静,才能看到过往在悠长的岁月河流中,无言的流去,再也不回头。
我的小学是在七房桥上的(那是国学大师钱穆魂牵梦萦的故乡),黄家湾是必经之路,之间还要经过夏家里,但不是必须的,你可以从它前面经过,也可以从村子里穿行而过。路是由三列砖块竖着排列而成,像一个斜着的“N”,明亮的砖色卧在灰褐色的泥路上,赏心悦目,有些地方因为路基的塌陷变得不平整,但比完全的泥路要好很多,上初中之后,我们在砖路上“练”车技,也能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有一次我连人带车跌倒在麦田里,把眼镜遗失了,幸亏同村的一个阿姨捡到了,还了回来。
砖路是在后来铺设的。没有砖路之前,路没有被限定,田埂间道路纵横,条条都通向目的地。泥路雨天固然泥泞不堪,多数时间却是令人愉悦的,通常两边都长着草,间或开着小花,不常走的脚感松软,总之是不会感到单调和无聊的。我小时候是一个很迷糊的孩子,作业经常忘带,尤其是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居然因为作业往返了三次,幸好路不算远。在别人早读的时候,我乐滋滋的在田间小路上来来回回,毫无羞愧之心。其中有一次撞到了薇的大哥。
那是一个毫无疑问的晴天,早晨的阳光在树叶上跳动,或许还有鸟声婉转。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能记得当时的震惊心情。薇的大哥当时17岁,但个子已经很高,高得七岁的我必须仰视,神情样子完全不同于我周围的人,黄书包带子短短的,几乎是夹在腋下……就像一个新世界来的人,打破了乡村孩子懵懵懂懂的混沌世界,薇的大哥是一个信号,预示着几年之后我和薇的缘分真正的展开,又十年之后我才重新见到他,依然是十几岁的孩子看不懂的物种,年龄差确实会营造理解的障碍。那年偶遇之后,他便到外地读大学以及工作,很久之后才回到本市。当时我是站在桥的一边呆呆的等他过了桥才重新踏上回家的路的。石桥高高的架在湖面之上,干脆利落的折型,宽一米出头,没有任何护栏,和一个让人震惊的人同桥擦身而过是不可想象的,那种气场都能把一个七岁孩童弹到河里去。如果乡村小路让我感到愉快的话,这座桥总让童年的我战战兢兢。尤其是每年二月十八的时候。像中国无数喜欢诓骗小孩的大人一样,我妈也喜欢讲形形色色的传说故事给我听。据说农历二月十八是“老和尚过江”,一个凶狠的老和尚,过了江就要大开杀戒,所以这天一定刮大风,以阻止他的到来。奇怪的是这天总是风很大,我不用担心老和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的就是我。后来通过百度,我还知道这可能是“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典故,这就更让人无语了。
和薇的相识却是平淡的。她的妈妈俞老师和我小姨是同一所小学的同事,有一次正好碰到了,互相介绍了下,大人也没有当回事,寒暄一阵便分开走了。薇那时是一个黄瘦小孩,眼睛大大的,眼白是一种淡淡的鸭蛋青,鼻梁挺直,樱桃小口,但说不上漂亮,可能是还没长开的缘故。三年级暑假过后,她就插班到我们班里,俞老师从原来工作的小学调了回来,进入了和黄家湾只有一河之隔的七房桥小学,我对黄家湾也从仅仅路过到深入腹地,八年的时光,倏忽而过。
黄家湾整个村子像一把手枪,老式的驳壳枪那种。枪杆只有两家人家,靠后一点的那家是薇的大伯家,但是与薇家不怎么往来。他家屋前屋后、屋东屋西都是路,宛如水中央的岛,人流穿梭,无止无息,就像水的浸漫,无处不在,只有屋子里的生活与外界阻隔。我通常走屋前的那条路,探头望一眼有没有薇的身影,见到了便兴高采烈的结伴通过石桥,去往小学或中学,省道距石桥也不过几十米远,连接了几个镇,是那时主要的通道。如果见不到,略略觉得有些失望,我可能按原路走到屋西折向北过桥,也可能在屋东便折向北,穿过屋后的一段短短的路,再折向北。他们家屋后的有一种叶片很大长得很丑的植物,也不修剪,春来发芽,夏天繁茂,秋天枯萎,冬天萧条,一年一年,周而复始。
薇的家大概在村中央,穿过前面的平房,后面是沿河的两层的小楼,下面厨房客厅,西面的房间她爷爷住,楼上是两个房间,外面的阳台栏杆是水泥花板装饰的,高考那年的暑假里我们在阳台上照了一张合影,接近傍晚时候的光线柔和明媚,我胖得几乎有了双下巴,薇则是淡淡的微笑着,她总是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镇定与淡然,内心却炽热激烈。这个是以后我才慢慢领悟到的,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们都不过是懵懂的少年,命运的经纬已经开始密密的编织,但明确的走向并未露出端倪。
薇进入我们班之后,我死水一潭的学校时光有了一丝新鲜气息。她带来的《卓娅与舒拉的故事》《汤姆叔叔的小屋》在我们的小团体里传来传去,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反正我读得如饥似渴。五年级的时候我们还在桥上堵住了一个学妹,威逼利诱,想看她从上海带来的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书的鉴定是我提供的,因为我有一本林格伦的《住在屋顶上的小飞人》,是我四年级的暑假里买的。薇还把她妈妈的藏书拿出来,我记得有一本是罗曼.罗兰的《母与子》,俞老师对此颇有微词,认为这些书不适合我们读,我确实没怎么看懂,尤其是人物的感情。
或许是这种像磁力一样的新鲜感,我开始了一段真正的友谊。放学一起回家,隔着河就能看到薇家的小楼,我因为不被要求做家务,家里也不一定有人,所以基本都是先去她家写作业,写完作业天色也不早了,归置好书包就回家了。我记得有一次写完作业还在她家小院玩了会,她外婆那时还在,几个人围着盛开的凤仙花研究了一番,凤仙花可以染指甲我是那时才知道的,有一种孤陋寡闻的怅然,接下来又觉得染指甲这种事的麻烦,看着薇兴致勃勃的样子,我内心掠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见到了作为学霸的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次应该是靠近夏天,日长,凤仙花的花期是7-10月。
还有一次很好笑的记忆是在黄家湾的打谷场上。打谷场是黄家湾的枪杆里射出的一颗爆米花,靠近夏家里。那天天有点阴,可能是秋收过后吧,场上已经堆起了高高的草垛,圆柱形的上面是锥形的顶。场上还有两三个男生,我们没搭理他们。他们推着一辆板车跑来跑去玩,握着板车两个把手的是我们班的一个男生,不知怎么的板车高高翘起,他被叉到了草垛靠近锥形的部位,面朝稻草,两脚悬空,滑稽的姿态惹得我们哈哈大笑,他下来后讪讪了一会又开始疯玩,这个男生我至今记得,他还生活在黄家湾,但应该相见不相识了吧!
俞老师是新苏师范的毕业生,这在八十年代初的乡村小学是很少见的。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来都是中性打扮,几乎都是灰色调,短发,嗓门大,但是毫不粗鲁。她多才多艺,笛子吹得很好,还会其他的乐器,比如二胡、风琴、口琴。我就是在薇家看见了口琴,才缠着父母也买了一个,与其说是热衷于音乐,不如说是喜欢精巧的物件,不锈钢包覆的绿色塑料小格子的构成,微微透明,在那个年代是稀罕物。我有一个文具盒,盒盖就是这种淡绿的半透明塑料,盒身是淡黄色的不透明塑料,盒盖还有凸起的图案,是一头大象,把一张白纸覆在上面,用铅笔来回划动,就可以把图案拓下来。所以到最后,我也没能学会吹口琴。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经常能见到俞老师,她不同于我认识的其他同学的妈妈,但大人和小孩的精神世界貌似泾渭分明,或者以我当时的心智,并未能明确欣赏到这一些。她对人和蔼又爽朗,有时去会碰到她和邻居聊天。她们两家貌似共用一个天井,也可能是没有完全隔起来。邻居是我们村嫁过去的,所以和我也认识,她家有一个小妹妹,粉琢玉雕的,长得极可爱,斯斯文文的,后来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但后来生了病,很年轻就去世了,不免让人唏嘘。阳台合影之后,又过了一两年,俞老师退休了,就去了另一个小镇和薇及她父亲团聚。暑假里我和另一个朋友骑自行车经过薇当时工作的发电厂,还去看了她,不过没见到俞老师,匆匆忙忙的坐了一会就告辞了。又过了六七年,和薇碰面,她告诉我俞老师已经去世了,肺部的老毛病。她的语气淡淡的,不知是因为已经过了几年,还是她一贯的要强个性。我表示震惊之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两个人沉默了良久才开始其他的话题。很多年以后,有一次我突然梦到了俞老师,是在一个封闭的室内,只有顶上有天光照下来,下面是一架旋转楼梯,飞舞的尘埃清晰可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泪如雨下,以至于从梦中惊醒。摸摸眼角是干的,即使有泪,也已在岁月中挥发了吧……
我实习的时候去了薇就读的高中,见到了她那时的班主任老师,很好的一个人,才情灼灼。聊起薇,他说:“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孩子。”确实,高考前半年才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造成了薇高考的失利。但是她就是这么一个不甘沉沦的人,哪怕是一场单恋。离开时的决绝,同样见于她下一段一开始两情相悦的恋情。后来我问她为什么分手,她说“与其再下去相看两厌,不如早点分开”。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收到薇发的短信。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QQ 及微信,人们联系的方式除了打电话和发邮件,就是发短信。短信的内容都是一些箴言或者是几句诗,我一向对鸡汤类的文字不太感冒,或许当时也为俗务缠身,一开始会回复,接收得多了回复得也少了。后来就没有任何信息了,久了便有些记挂,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却是另一个女孩子,再后来才知道薇已经远渡重洋,去了美国。短信类似于一个“TEST”,我没有通过试炼。十足的薇的方式。一开始的错愕过后,我开始揣测薇当时的心境,虽然在大洋的彼岸有一个人以婚姻的方式张开胸怀接纳,但只身一人远离故土,远离家人朋友,一定会有着不可想象的彷徨。她需要一双手的紧握,或者一个拥抱,这些我没有做到。
现在黄家湾和我出生长大的村子也失去了某种联结,它们之间缺少一条相通的汽车路,我们村在前面另辟了一条通往镇上。它就像一个森林,在久未踏足之后,原来的通路被不断生长的植物所湮没,直至变成一个记忆中的秘境,只有在梦里才能找得到通往它腹地的那条小径,一次次去追寻其中的真相。经过很多年我才明白,虽然我们曾在年少时携手闯进生活的神奇花园,但长大后我们并未建立更多的精神联结,我们更像是“童年的朋友”。尽管如此,我仍然有很深的歉疚,希望我默默的祝愿能护大洋彼岸的薇一切安好。
总是有人在身边来来去去,每个人是孤独的岛屿。但水流也会冲刷出痕迹,直至雕塑出生命完整的模样。当我们浸泡在湛蓝的海水中,偶尔有海鸟的探访,有阳光的温暖,我想,我们不妨做一个微笑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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