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人问及我是哪里人的时候,我会回答说我是江西人。说自己是江西人,总归是不错的,虽说我应该说得更具体些。
照理说,我是白岭人,我们家在白岭是名门望族。可我从来都没觉得我是,因为我连白岭都没去过,根本想象不出那“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方宅十余亩,华屋几十间”的祖屋大院到底是何种气象。从曾祖开始,我们家就迁出了白岭。
祖辈的奢华生活我自然没享受过,我出生在上奉那个叫黄家湾的小村庄的一间泥巴屋子里。那么,我该是上奉人。可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又离开了那里,去往了生命的另一个站点——观前。15岁,我们又举家搬往了修水,住在了衙前的紫花墩上。参加工作后,从南到北又到南,我的足迹更是踏遍了半个中国,可谓一路风尘、一路劳顿、一路憔悴、一路疲倦。
我其实是迷惘的,作为一个到处漂泊和流浪的人,我把故乡丢在我奔波的路上了。人总有一种追求更好的欲望,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一次次地搬迁,应该也是源于此的。
年少时候,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机会,所以,我不停地走在路上,不停地走向离家乡越来越远的地方。所到之地,也都留下了我或深或浅的脚印和混合着泪水的汗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地方,这些我付出过心血的地方,都该算作我的故乡的。可我在属于任何地方的同时,却没能拥有任何地方,哪怕是曾经的家。我不知不觉成了一个骨子里缺乏归宿感的人。所以,走向远方的同时,我又总在回头张望和寻找自己的故乡。
那么,我真正的故乡到底在哪里呢?我细细思量,应该是那个孕育和生养了我,那个收集和留存了我童年所有印记的黄家湾。
去年正月,表弟回家办婚礼。正月初二,我和夫驱车800公里,历时十二个小时,陪父母一起回乡。进入九江地界,虽然父亲一再说不用导航,可行至某些路口时,他脸上也浮现出不够自信的神色。毕竟经年阔别,又加之以浓浓夜色。所以,回家的我们还是导航了。
仿佛在路上跑了一辈子那么久,久到我都麻木了的时候,我们终于下了高速,到了那个我魂牵梦绕的小山村——黄家湾。下高速之前,我提醒夫,下高速之后要开慢一点,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那乡间的小道,都是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但我们的车灯照射着的,是一条笔直平整向前延伸着的水泥路,仿佛没有尽头。明亮的灯光从两旁的屋子里倾泻出来,仿若城市一般。夜幕到底浓黑,一切也都看得不太真切。
舅舅、舅妈、表弟等人早已等在门口,他们一如既往的笑容和问候让我顿时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记忆中宁静的村庄进了门,我就朝外公的房间而去。外公伏在床边,不停呕吐,小表弟拿着痰盂,正照顾着。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叫“阿公”,眼泪早已争先恐后涌出了眼眶,床上那个瘦得不成人形的人是我曾经走路虎虎生风的阿公么?我走上前,叫了一句“阿公”,喉头的干涩和哽咽让我再也无法说出原本已经到嘴边的诸多话语。
外公住在大舅舅家新造的房子里。那栋让我摔过无数次跤的老房子早就被拆掉了。记得小时候,要迈过那高高的磨得发亮的麻石门槛,我总是要手脚并用,用爬的方式,才能完成。甚至有一次,没爬好的我滚了下来,撞在同样是麻石的台阶上,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仿若一只独角小兽;还有一次,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舅舅背着我下台阶时,我从他的肩头摔下来,头破血流。外公虽然也很紧张,但却是对我屡次的摔倒见怪不怪,他说他就是这么摔着长大的。
天井也是用麻石条铺成的,露天的那部分,因着年久日深,总是长着厚厚的青苔,绿莹莹的一片。舅舅从山里弄回来几截松木,放在天井里,松木上长满了黑木耳。我总想着要亲手去摘几朵,可再怎么小心翼翼,也还是被那滑溜溜的青苔放了个仰八叉,苔痕深深地印在背上,背部也就变成绿油油腻乎乎的了。
房子很高大,柱子都是两个孩子才能合抱得过来的原木。前厅后堂都很宽敞,下雨的天气里,足够容纳我们小孩子撒欢玩乐。和所有的大宅院一样,这所老宅子有无数间屋子。屋子里的门窗、柜子、床,所有的东西上都镂刻着花纹,不外乎是鸟兽虫鱼、山水人物,但不论哪一处,都栩栩如生,仿若相机拍出来的一样。我常常看着看着就入了神,总觉得自己能走进去,或者里面的人物能走出来。有时候,甚至连正玩得开心的迷藏都忘了躲,惹来小伙伴们的连连责怪。因为,他们躲了半天,也不见我来找,反过来找到正在神游的我时,自然是懊恼不已了。
这所曾经是外公的爷爷用来做书院的房子,早就太老了,老得根本不适合居住。所以,两个舅舅都盖了新房子。躺在装修舒适的房间里,躺在舅妈为我们新铺的柔软的床上,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这里有熟悉的乡音,有温暖的亲情;闭上眼睛,我的眼前也还是会浮现出外婆躺在病床上,众人围坐在床前的情形。但是,没了那间高大,却因窗户小而昏暗不已的雕花木板隔断的老屋子,我还是感到了丝丝缕缕的陌生和失落。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了床,我要去找我的池塘、松林和村庄。
南方的村庄都是有池塘的,外公家门口不远处就有一大一小两口池塘。记忆中,池塘里满满的是浮萍,浮萍有两种,一种叫米薸,一种叫水葫芦。米薸很小,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水面上,颜色暗红,远远看去,池塘像是铺了一层绒毯一样;水葫芦是绿色的,会高高长出水面,结葫芦状的果实,开白色或紫色的花朵,随风摇曳时,颇有几分莲花的神韵。
来不及打猪草的时候,乡亲们便会在池塘里捞一些浮萍回去,剁一剁煮了,掺上米糠,闻着香味的猪们,会把整个头都贴在食槽里。
夏初,池塘里会有茭白;盛夏,池塘里会开满荷花;荷花谢了之后,菱角就该登场了,陪伴它们的,还有池塘边上的那株缀满青青红红果实的李子树。调皮的男孩子会把家里杀猪用的椭圆形大木盆推下水,当成小船,划着到池塘中央去摘荷叶采莲子捞菱角。
亭亭的荷小小的我看着在池塘中央自在嬉戏的他们,直把自己的衣角拧成了麻花,只觉得,满池塘的莲子都在对我发出热情的邀请。当心底里的渴望终于战胜恐惧的时候,我便找来小木棍试水深。隔壁家的小姑娘和我一道,拿着木棍往池塘底下戳。刚戳一会儿便触碰到了硬东西,哈哈,水也不过就这么深啊。我手舞足蹈大叫起来“到底了,到底了”,第三个“到底了”还没叫出来的时候,一个倒栽葱,我“扑通”一声摔下了池塘。我和同伴,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岸上,都吓得哇哇大哭。我拼命地扑腾着,不一会儿,手脚都变得沉沉的。当父亲赶到池塘边上大声叫喊着我的小名的时候,我正渐渐沉入水底,满身心的窒息感让我放弃了挣扎,甚而忘掉了死亡的恐惧。
站在这个当日波光粼粼盛满欢乐,如今却只是一个小水洼的池塘边上,我心底里的惆怅无以复加。岁月的侵蚀,是谁都敌不过的。
更让我悲从中来的,还有后山的松林。那曾经是我们最大的乐园啊,满山满山苍翠的松树,是我们拾松毛、捡松塔的最好去处。那一面长长的斜草坡,更是我们你追我赶滑草的最佳场所。可我现在触目所及的,却只有满山的荒草和杂树,哪里还能看得见半点葱茏的绿意呢?表弟告诉我,那一年,滚滚的雷电点燃了满山的松树,所有的树木都被烧光,所幸的是,发现及时,没有波及到村庄。
只有杂树和荒草的后山再接着,高速公路修起来了,它从村庄上空而过,昔日宁静完整的村庄被它切割得七零八落。为了生活的方便,乡亲们都把房子建离了原来的地方,原本自然地窝在村庄各处的房屋,全都集中到了道路的两旁,一幢比一幢豪华气派,却是没了昔日自在的模样。那些我曾经和小伙伴们一起捉鱼摸虾洗衣服的小溪大河也不见了,我仔细地找寻,也找不到了我熟悉的一切。
就在我万般懊恼之时,看见满是稻茬的田野的远处,那两棵老樟树下,那两栋小小的屋子虽然被刷成了白色,但它们,还是和当年一样,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远远地召唤着我,召唤着我前去。
樟树底下的那两栋房子里,曾经住的是兄弟俩,一条小溪从他们门前流过。之所以会把房子建在那里,是因为他们要守着那个地方,那个全村人舂米榨油的作坊。小溪边上安装着水车,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不停转动,把水流高高带起又落下。那跌落下的股股水流落到水碓的底部,带动它们上上下下一起一落的有规律地运作,“笃笃笃”的声音也便响彻整个作坊。石臼中,谷壳在一次又一次的敲打之下不舍地和米粒分离,全村人吃饭的问题也就在这样的重复中落实了。
我急切迈动自己的脚步,就要朝田野中间那条熟悉的弯曲的小路而去。可刚刚踩在那泥土上时,我的脚马上又收了回来,不,不能去。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吧,让也许早就不在的水车和作坊留在我的记忆里吧。
别人的水车韩少功说,故乡的美含着悲伤。韩少功还说,他会对故乡失望,这种失望是滴血的。我对故乡也失望了,我希望她保有宁静淳朴的原始样子,我希望她就是我日夜在脑海里描摹的模样。我忘了,在时代大潮下,发展是一种必然。平整的公路,家家户户的新房子,门前停着的小轿车,早就说明了如今的生活远胜于往昔。
我放缓了自己的脚步,信步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乡亲,大家都亲切地和我打招呼,我叫不出名字,只能憨笑着应对。碰上那和外公一般年纪的奶奶,停下来仔细打量了我半天,说:“你是米老师家的喜丫头吧,都这么大了啊!”
我这回是真笑了,哪里是这么大了,应该是这般老了吧,这沧桑的容颜和满身的疲惫,哪里还有半点小时候的灵动样子呢?原本以为除了自己的亲人,再没有人认识我了。谁知道,和我一样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的故乡,竟然没忘了我呢!
我的脚步丈量了半个中国,走得越远我越清晰地知道:一个人,走得再远,也走不出童年,走不出故乡。每每读《湘行散记》的时候,我都感觉,历尽艰辛,从凤凰走向外面世界的沈从文,在走出凤凰后的每一步,又都不过是为了走回那一间间吊脚楼。
黄家湾,这个我出生的地方,这个早已没有了我们家那间父亲、母亲一手筑就的泥巴房子的地方,这个世世代代滋养了我们,又被无论怎样远行终究还是要归乡的村民守候着的地方,哪怕世事万般变幻,她,都在我的心里;我,都在她的臂弯里。
网友评论
我这回是真笑了
故乡已变成他乡,我们也把他乡当故乡。
或许在简书里才能找回故乡的温暖。
梦里玩伴依旧在,小别乡音三十载。
回忆,可能是最好的记忆。
梦里,一切都那么的清晰。
你说,从来不曾有过忘记。
真诚地谢谢!
故乡是安放心灵的地方。走的再远,也会回来的。黄家湾,好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