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这个词很微妙。它有一层遮掩真实的涵义。毛姆在这部作品中,想探讨的便是“真实的生活”。
凯蒂·费恩是伦敦社交场的名媛,受众多男士喜爱。然而几个社交季过去,她早已过了结婚的年龄,却还没有找到如意郎君。
瓦尔特出现了,一位不善言辞的细菌学家。几场交际舞过去,凯蒂甚至来不及记起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的名字,在一棵树下,瓦尔特向凯蒂求婚了。
这场婚姻不过是价值的交换与虚荣心的满足。瓦尔特迷恋的是凯蒂的美貌和青春欢畅的气息,而凯蒂则是再过几个社交季,她就要沦为没人要的老女人了,另外妹妹就要结婚了,她得赶在她之前。
尽管瓦尔特婚后表现得温柔体贴,可凯蒂仍旧一点都不爱他。我们都知道瓦尔特那段激情动人的自白——
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这番话自有其动人之处。可不乏自大与自卑。凯蒂在他眼中是个低端货,可他却爱得谨小慎微。在这段关系中,他从未平等,坦诚地正视对方。凯蒂对于事物非同一般的感受力,和人际关系中的能力,难道瓦尔特都要视若无睹吗?
这是遮盖在瓦尔特身上的面纱。他不愿直面真相,活在自己幻想的伟大牺牲和臣服之中。他从未揭开自己的面纱,也未揭开凯蒂的面纱,以至于他们结婚几年,仍旧遥不可及,面目模糊。
如果瓦尔特愿意放下身段,真心实意地与凯蒂相亲相爱,那么他会懂得,先前的作伪与努力完全无济于事。凯蒂感受到的浓浓爱意就像自来水一般廉价,甚至让她感到厌倦。
瓦尔特的品评并非毫无根据。凯蒂愚蠢轻浮,她享有着世间最浓稠的爱意,却毫不在意。一心只想着在人前闪耀,得到欢呼和喝彩。
这很难怪她。从小母亲就是这样教育和培养她的:在社交场上赢得万众瞩目,嫁个有爵位的有钱人。
她对瓦尔特说——
“你因为我愚味、轻佻、粗俗,便责备我,是不对的。我就是这样子长大的。我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都像我这样……这就好似一个没有乐感的人因为讨厌听交响音乐会而受到责备一样。因为你赋予了我一些我并不具备的品质,你就责备我,这公平吗?我从未试图要装出一副样子,来欺骗你。我就是我自己有一个好看的脸蛋和快乐的性情。你不能希冀在集市的小推上买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在这里,你只能买到锡制的小号和玩具气球。
这番自白在我看来更加坦诚,从未想着要遮掩什么。凯蒂的面纱从她出生的时刻就遮盖在她身上,身边的女孩都有这样一层面纱,她甚至不能意识到这一点,遑论去考虑这是否正确?
瓦尔特给自己带上面纱,不愿去努力摘下凯蒂的面纱,在模糊朦胧的感情漩涡中打转。而凯蒂从未意识到这层面纱,瓦尔特行为的种种与她所受的教育背道而驰。
遇到一个更英俊,更有权势的有妇之夫时,凯蒂二话不说转身入怀。
瓦尔特发现后,让凯蒂做出选择:要么和他去湄潭府,要么让查理立马和她结婚。
凯蒂还在讥笑瓦尔特多愚蠢,而查理是多么爱自己,肯为自己献出一切时,查理给她当头一棒。再也没有床上的柔情蜜意,只有生硬的真相——
我无法离开我的妻子,对任何人来说她都是一个最好的贤内助。你丈夫不是说可以带你去湄潭府吗?他的做法很宽容不是吗?
湄潭府,霍乱之地。九死一生。
凯蒂抱着寻死的心和瓦尔特一同前往湄潭府。沿途所见的中国人让她惊恐,孱弱的身躯,褴褛的衣衫,肮脏的脸庞,还有小孩那皱巴巴的模样,很难想象这些都是和她一样的人。
面纱会在什么时候揭开?他们俩人如今永远都伸不出手来揭开彼此脸上的面纱。或许只有到了炼狱之中,翻涌的烈火,席卷的火舌才会将他们脸上的面纱化为灰烬。
这里没有社交派对,没有香槟美酒,也没有锦衣华饰,只有死亡和尸体,哀嚎与痛苦。
基蒂的感受力在这里开始慢慢觉醒,远处的城池,修道院,修女,以及孱弱丑陋的孩子全部在她心中唤起难以言喻的感受。不同于自己所受的教育,也不同于自己先前所经历一切的感受。她忙络于修道院中,为修女提供帮助。似乎有某种东西,超脱于自身的东西,开始觉醒。
昨日的盛宴已经散场,满桌的残羹冷炙,欢笑的宾客如今听来是多么空洞。
而瓦尔特则整日研究病毒与医治病人,回到家是半夜,仍旧挑灯夜读,光照在他冷硬的脸庞,瞥向凯蒂的眼神不带任何感情。
凯蒂在这种无声的震撼之下,死亡和修女的信仰所带来的感染下,终于发觉自己的往日的愚蠢。她多想渴求瓦尔特的原谅,在众人眼中瓦尔特犹如在为他们和死神决斗,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人家以为是凯蒂给了瓦尔特力量,可凯蒂知道,瓦尔特回到家中见到她只有让他更痛苦。
凯蒂的面纱逐渐褪下。她开始审视这一切,看到喧哗与浮动与生命表面的事物。另一种玄妙的东西在她心中浮起。
瓦尔特或许也是带着寻死的念头和凯蒂来到湄潭府。他如果只是为了救人,用不着屡屡深入险地,以身试险。死神不喜欢有人挑衅它。
瓦尔特来不及揭下面纱,他仍旧活在痛苦之中,活在爱的困境之中,然而霍乱的病毒已经侵袭了他的身体,最后他在凯蒂的耳中清晰吐出这几个字——
死的却是狗。
和凯蒂的困惑一样,瓦尔特是那么的聪明,善良,富有优良的道德品质,可竟然会为了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深陷灵魂的沼泽之中,甚至不惜和她一同来到死神的乐园,寻求某种决绝的报复。
“死的却是狗”原本是挽歌中一句话。一个善人救了一条狗,但狗因为一己私欲咬伤了善人。人们谴责狗疯了,认为善人会死。但最后善人痊愈了,而狗死了。
也许在瓦尔特的认知中,自己是善人,而凯蒂是狗,自己富于优良品质,而与这个粗俗的女人结合,可到头来她反而出轨。但在他最后的时刻,凯蒂跪在他面前忏悔,并祈祷他能升入天堂。他陡然发现,凯蒂才是善人。自己把她带到湄潭府来,希望让她死在这里。可到头来,死的却是狗。
凯蒂以烈士遗孀的身份回到香港,受到查理一家的接待。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具备了足够自制,也认清了查理的真面目,这个凯蒂已经不是去湄潭府之前的凯蒂了。可是当查理的双手环抱住她时,她竟然遏止不住地希望有进一步的抚摸和温存。
凯蒂痛恨自己,鄙夷自己。
最终凯蒂接纳了自己,认为那只是一时的欲望作祟,并非真实的自己。她回到家中,和父亲生活在巴哈马群岛。
凯蒂的面纱就像附在脸上的肌肤,那是从小的教育和经历所形成的。蒙着面纱,她仍旧能过一辈子,如同她的母亲,如同她的许多朋友。有什么不对吗?一样有快乐和悲伤。只是,那种人生太虚浮。如果你经验过更深刻的,更真实的生活,那么那种虚浮只会让人站不稳脚跟,颠三倒四。
而瓦尔特聪明善良,知识渊博,可始终不愿揭开真实情感的面纱,他难道希求那样过一辈子吗?可又有谁愿意始终和伴侣隔着一层厚厚的面纱亲密呢?纵然他是那么深情款款。妻子出轨,他没有原谅和自我解脱,满载着痛苦和无奈离开世界。
我们难道不是一样吗?生活中戴着和基蒂一般的面纱,渴求受人青睐,万众瞩目,功成名就是我们念兹在兹的。而情感中,我们也像瓦尔特一样畏惧表达,袒露真实的自我,始终对恋人保持着某种欺瞒,甚至和瓦尔特一样耽溺自我感动中——为了你,我忍受了多少。
我们倘若要揭开面纱,过程并不会比凯蒂更轻松。瞧瞧那条路,多曲折,多艰难?世人八九蒙着面纱过一世,你我又何尝不可?毛姆的劝告是温情的:别揭开这五彩的面纱,芸芸众生称之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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