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分,突然一阵鞭炮声,唢呐声,车队偶尔的喇叭声躁动。村里人便蜂拥着涌向村口,在村口接亲的婆子们,摆个桌子,一壶茶,一盘糖果,小碟瓜子。几包好烟,一叠红包。用古老的礼数,迎接送亲来的车队,及所有新亲。
村里的帅小伙勇子娶妻了,新娘大家都没见过,看稀奇的,以及整蛊的,早早就准备好物什在队伍中候着了。
只等花车在入村口停稳。勇子一身西装革履,上衣别着红花,一派崭新气象,他站在队伍最前头迎向前去。
这时花车窗子打开,师傅受了茶,烟,糖果瓜子和红包,才缓缓开车门。开婚车的老司机一路上,遇桥则停,每停,为不耽误吉时,娘家送亲这边就得早备着,给司机们个不论大小的红包。
新娘一身洁白的婚纱,化着浓厚而娇艳欲滴的妆容。一左一右还有两个极漂亮清丽的淡妆伴娘。三个年纪恰当的女孩,如三朵不一样的鲜花。
勇子送了捧花,新娘一脸幸福地把它抛给了身边的伴娘。当勇子背起媳妇往村里走时,人群一阵雷动般喝彩。谁也不能怀疑他们此刻的甜蜜。
冬瓜老婆率先打破这婚姻甜美进行曲,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双手往新郎新娘脸上一涂。瞬间新人就变成两个大红脸,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红油漆的味道。
人群尖叫着,戾动着,又三三两两妇女冲过去,有给人脸上涂泼油漆的,有给人脸上涂锅烟灰的。这回黑红杂合,已辨别不出人的五官。
勇子本来是疾走着,突然顿在那里,也许是伤到了眼睛。手上脚下一滑,媳妇给重重摔到地上,哇的一声,委屈得大哭起来。这突然发生的一摔一哭,令大家都有些意外。
勇子擦了擦脸和眼睛,赶紧去扶他的新娘,她已经坐地上不愿起来。身后两个给托着婚纱的伴娘也慌了,用力搀扶着她,再次背到勇子背上。呜呜哭声里,勇子背着新媳妇,慢慢朝着她们的新房走去。
见状,众人一愣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个嫁来半年的女子最后还是冲了过去,在他们脸上再涂了两下。闹婚依然继续。而每个当初被闹得惨不忍睹的男人女人,这个时候闹得更厉害。好像要把自己所受过的整,要加倍了整回别人似的。
村里大多数遵循仪式结婚的女人,都在结婚这天被虐哭过。还美其名曰,越闹得凶,以后家里越兴旺。
以前有人把一整窝蚂蚁给弄到人新被子里的,有把别人新床用喷雾器伸进去撒湿的。有把新人抬起来往地上弹屁股……。各种玩人丧德的事,他们都想得出来。这古老的狂欢。
每个新娘变成老娘之前,都被告知过要大度,接受风俗,不要发脾气,也不要哭。不然会被人嘲笑你心量小,容不得别人取乐子。
勇子媳妇摔在地上的惊天一哭,何其有代表性!也许是多少村里女人大半生阴影,更是村里小夫妻迈入二人世间的第一道风霜。我心里紧绷着某根弦,竟为他们以后的日子捏了把汗。女人的人生多艰,也许是从婚姻开始的。
新娘接进村后,不间断有人去闹别人洞房,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消停。我是个极不爱凑热闹的人,源于孩子好奇心强,我便带着两娃远远看了看。村里的孩子最爱的,是新人家的喜糖。他们也最爱热闹,更爱看新娘子和吃喜酒。
后来的某天,勇子带着媳妇在村子里到处逛,两人勾肩搭背的,好得不得了。
见了我,他对新媳妇说,这个叫嫂子。她比勇子矮一些,是传说里踮起脚尖刚好够得到的身高差。卸妆后我才看得清她的长相,圆脸庞,单眼皮,蒜头鼻,厚嘴唇,肉乎乎的,有点微胖。
嫂子。她叫我。
嗯,家里坐呗。你俩亲亲热热的干啥去?
没啥,就随便转转。勇子说。
哦,不坐了。勇子媳妇说。
两人搂搂抱抱的,往路那头走去。
那年,勇子媳妇才十八岁。她妈和她爸离异后,她爸怕她嫁到外地。大年初一,经媒人点拨,勇子第一个去提亲,她父亲就答应了。勇子长得好,三天两头去腻歪,接接送送的也就产生了感情。
婚后的勇子媳妇过了段好日子,婆婆公公待她比亲父母还亲,勇子也疼她。让她重新获得过一个完整家庭的温暖。
自生了孩子后,各种摩擦不断。为了孩子的喂养和教育问题,她和婆婆老公争吵不休。
有一年冬天,下了薄雪,婆婆怪她给她女儿喂多了食物。一来二去,又吵了起来。勇子也说她,你怎么跟我妈说话呢!整天吵吵吵!
勇子媳妇看着外面的白雪,抱着女儿往外走。勇子去追她,牵住她问,你去哪?天都黑了。
我很绝望,我不想活了,这日子太让人透不过气来……。勇子媳妇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哭,她婆婆也坐在雪地里陪着哭,边哭边竭斯底里,我要怎样对你,我还能怎样对你,你们现在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的,哪一样对你还不够好啊?
她婆婆向来嘴刁直,但她自己的媳妇,她得手把手的教。每件事情,她都要说教她。勇子媳妇叛逆劲来了,半分不让的回敬。我到你家来,就是分文不值的,你们要是容不下我,我可以马上走!她是敏感的,且越发敏感。哪怕他们给她个脸色,她都难受。
她很迷茫,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闹着离婚,勇子媳妇又生下两儿子。婆婆家让她生,她能说不吗?一年一个孩子,勇子媳妇得生,也得自己带娃。
勇子当时是读了中专的,好像模具车床维护修理啥的。毕业后家里就安排结婚了,后来一直在家里找活干。有时候和他父母去工地干一阵,有时候去帮人制作并挂广告牌。一千五到两千一月,工资他自己都不够用。别说有钱给孩子买衣服交学费了,当然也就没钱给媳妇。
勇子有时被媳妇骂,没用挣不到钱。有时候被父母骂。骂多了脸皮就厚了,好歹父母是亲的。他怂恿媳妇问他爸妈要钱,婆婆不好骂她,也不好不给,就借着别的事情发脾气。这长年累月,她受着公婆的大恩,自然是要受夹心的大气。
每次没钱花了,或吵架了,她心里就悲痛,就发朋友圈:我真没用,我就不该活着。
这种朋友圈,发了一年又一年。她弟她妈心疼她,见了就问问。一打几千,几百块钱的给她。她就这么过着接受救济,寄人篱下的日子。
她爸以前好像是个赌鬼,婆家去的五万彩礼,婆家拐七拐八要了许多次,就是不给他们。她爸说,要啥要,你给人家生三个孩子,还看不起你,彩礼再要回去,万一离婚呢!你有啥?我给你好好存着呢!
她想去工作,但她手上抱着娃。她想离婚,但她舍不下自己生自己带的孩子。她妈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抛弃了她们。她为了她的孩子,得忍住痛苦。反抗,争吵使婆婆老公很厌恶她。为了那些没抬回来的彩礼,她们明里暗里骂她没教养。也拿指三骂槐的话夹带她。
在她感觉到幸福的时候,她觉得每个人都那么美好。而在不幸的深渊里挣扎时,她又觉得自己都那么可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那么可恨。是把她推向婚姻的父亲,给了她万劫不复的痛苦。
一个家庭生了孩子,不能使其有一技之长可以依靠。而要她凭着嫁人,生孩子,学会低头,妥协,依附他人活着。
想别人的二十多岁青春正好,读着大学,或自食其力,都挺好。
她常跟我说,来世再不为人了,太过痛苦。哪怕是做泥土,给人踩在脚下,哪怕做石头,滚来滚去,也不做人了。
我说,我若即是佛,便是入了地狱,入了轮回,也入了众生疾苦。泥土,石头,明月,清风我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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