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到坑友写文推荐涂译版的《中国哲学简史》。
第一次读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还是上大学时，但读下来并没有太深的触动。这当然是是一本好书，我想，或许是自己知识积淀和经历阅历还没够，应该等几年再来看看。
可这一等就是十多年。是时候该重新看看了。
我当即在淘宝上买了一本涂译版的该书。昨天，收到书后，迫不及待一睹为快，刚看到第二章“中国哲学的背景”的第二小结“中华民族的经济背景”部分时，对冯老先生的一个观点产生了疑惑。
在第17页的第三段，冯老先生写到：“由于中国是大陆国家，中华民族只有以农业为生……中国哲学家的社会、经济思想中，有他们所谓的‘本’‘末’之别，‘本’指农业，‘末’指商业……在农业国家里，农业是生产的主要形式，所以贯穿在中国历史中，社会、经济的理论、政策都是企图‘重本轻末’”
由于我现在写的是一篇阅读感想，所以用更简单、直白，当然也可能很不严谨的语言来解释：
在冯老先生看来，“传统中国社会因为自然条件决定了更适合发展农业，所以以理论政策推动‘重农抑商’。”这个说法有点站不住脚——如果中国是自然条件所决定适宜农业生产，那么不用理论政策予以激励，老百姓也会主动以农业为主要谋生手段；同理，如果商业对老百姓也不利，不用通过种种思想和制度进行压制，商业活动也难以彰显。“自然适宜”这本身就是一种激励，“自然不宜”本身就是一种抑制，这都是生存的最优选择，无需理论引导。
因此，冯友兰先生的那个观点是不对的，大陆型地理条件决定了以中华民族以农业生产为主——这是自然选择，是没问题，而“重农抑商”的社会思想，也是“中华民族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原因（而非结果），是从文化精神层面进一步引导、强化了农业生产高于商业活动的“政治地位。”
那么，本文的关键问题出来了，“重农抑商”的思想究竟由何而起呢？
对于这个问题，冯老先生在同一段和同章节第二小节中，先后给予了解释，这个解释应该算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看法。
一是古代统治阶层认为，农业关系到生产，是创造价值的行为，而商业只关系到交换，并没有创造价值。第二个，冯老先生引用了《吕氏春秋》“上农”篇中的观点：“农”很朴实，容易使唤，而且财物复杂很难搬动，因而国家有难他们不会弃家而逃；“商”诡计多心肠坏，不听话，而且财产简单容易转运，因而一旦国家有难他们总是逃往国外。
这两个理由都是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儿，而稍一琢磨就会发现很扯淡（冯老先生也只是在文中引用罗列而已，没有做是非判断）。
先说这第二个理由，我们在留意一下《吕氏春秋》上评价“农”与“商”的这些词语：“朴实”“容易使换”“诡计多”“不听话”……都是一些充满强烈主观情绪色彩的词语，透露出了评价者先入为主的道德判断。比如，“朴实”某种意义上也称“愚笨”；“容易使唤”也可能意味着容易被蛊惑被利用；而“诡计多”可以换一个说法叫“足智多谋”；“不听话”也可以视为“有主见、立场坚定。”至于将“财产是否复杂、轻便”这类属于资产结构的经济学问题上升到是非层面，更是滑稽。所以，从词性色彩的细微之处不难看出，《吕氏春秋》一书是先有了认可“农”才会将农人的“愚笨”称作“朴实”，先有否定“商”，才会将商人的“多谋”称作“狡诈”。对“农”和“商”道德宣判，仍然只是统治阶层“重农抑商”思想的结果而非原因，“重农抑商”的由何而起仍然无从回答。
回过头再谈第一个问题：中国古人“重农抑商”思想，是因为认为商业活动不创造价值，且还会影响农业生产创造价值而吗？
这个大问题其实是两个小问题。
第一个小问题是“农与商是否必须二选一，不能二者兼有？”当这作为问题被提出来之后，答案似乎不言自明，农和商当然可以兼容，现代很多以农业为主要产业的国家，商业发展得也很好。而即使在中国古代，农业和商业也在事实上长期共存。也就是说，发展商业，至少它是不会影响农业主体地位的，好不好放一边，至少是没有坏处的。
第二个小问题是“是否只有农业才创造价值，而商业不创造价值？”这涉及的问题看起来就稍微要复杂一点，但也很简单。
亚当斯密的著作《国富论》全称为《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研究》，在最初由严复翻译到中国的时候，名为《原富》，这个译名可谓非常传神。不论是简称、全称还是译称，都体现该书的主题只有一个：讨论和推究财富产生的原因？
那么在亚当斯密看来，财富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呢？简单来说就四个字“自由贸易”。略微详细一点的解释：正是因为自由贸易，让我们每个人都不必从事他所有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制造，而可以专注于某一项擅长或具备优势的生产，这就导致个人在单项生产上的效率大幅提高，由此推演，自由贸易也将激励整个社会以比较优势进行分工，促进分工的细化和专业人才的产生，进而导致全体社会劳动生产率提升，最终实现整体国民财富的增长。
几年前，我用大半年的时间逐字逐句阅读《国富论》，还做了一大叠读书笔记。当时心里产生了一种疑惑，为什么如此简单、用三两句话就能够说明白的一个道理，斯密却将其作为一本书的主旨，用相当大的篇幅来解释、举例，反复论证说明。最重要的是，他书的受众可是那些以经济贸易为主要产业的国家里，祖祖辈辈以来深度参贸易活动与并从中获益的的国民啊！有这个必要跟他们“科普”吗？
今天写到这里，才明白“很有必要！”的确，我们时时刻刻都感受到了繁华的商业贸易给我们带来了富庶的生活和多样的生活方式，但是绝大多数人并不明白，简单的物物交换为起点的自由贸易，对财富增长将产生比原子弹还大的惊人爆发力。
所以这又回到前面讲的第二个小问题，理论上说，商业活动非但不会影响农业生产，而且还有利于农业生产，因为他可以让部分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从事比农业生产更擅长的其他生产活动，为整个社会创造更大的经济效益。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看法。
在进入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更是最重要一个小节之前，必须对前面两小节的观点做个小结：
“重农抑商”的社会思想是“中华民族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原因，是从文化层面进一步引导、强化了农业生产高于商业活动的“政治地位。”
“重农抑商”思想也是统治阶层对农人“极尽袒护”和对商人“欲加之罪”的原因。
而“重农抑商”思想由何而起？还是没有答案。
先秦时期统治阶层大都一致认为“农”应该扶持而“商”应该压制，究其原因：首先，农业值得重视，这个好理解，因为农业的生产物是粮食，这是国民生活的必需品，没有足够的粮食就无法快速繁衍人口，国家实力就无法得到增强。在群雄角逐的时代，有粮食和人口就意味着有决定性的军事实力。
但如前所述，商业即使不是一个国家的主要产业，它与主要产业的发展并不矛盾，而且还会有促进主体产业的发展。那么为什么当时的统治阶层在“重农”的同时，还要多此一举强力抑制商业活动？难道智慧的先秦诸子都没有发现发展商业的重要作用吗？
更大的可能是，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商业的积极作用发挥不充分，而消极作用又被无限放大，导致上到统治阶层下到黎民百姓都拒斥“商”。
这个需要就事论事的来分析。正如前文提到的，中国是大陆国家，且从气候和地理条件上非常适合发展农业生产。但是自然条件更适合农业生产时一回事，而生产力水平又是另一回事。在金属冶炼技术不发达，农业生产工具初级低效的先秦时期（事实上在现代耕作工具和杂交技术普及以前的几千年间），生产力水平是极其低下的，土地生产的粮食十分有限，农作物首先要缴纳给不事农业生产的统治阶层等土地所有者，而剩下来留给劳作者的粮食，也仅仅能够满足劳作者的基本生存。这还是在风调雨顺的年月，如果遇到自然灾害和社会动乱，粮食更加匮乏，动辄饿殍遍野。
在任何时期，不管是对统治阶层、农民还是其他从业者而言，粮食极度匮乏都是一个巨大的灾难。而商人看来却与之相反，从事经济贸易活动者对稀缺物有着极度的狂热，因为稀缺物的存在意味着有巨大的利益空间。
照理说，商人通过追逐稀缺物品哄抬其价格以谋求利益，自古皆然，不仅无可厚非，还值得提倡，因为稀缺物进入贸易环节后将在自由选择中提高其价格，进而提高稀缺物生产者的收益，进而激励本地生产者生产更多的“稀缺物”，或者通过贸易以相对较低的价格购买外地生产的“稀缺物”（或稀缺物替代品），最终让“稀缺物”不在稀缺，也最终让过去无经济能力享受此稀缺的人，能享用此稀缺物。
但是这个框架，在古代中国的特殊情况下却适得其反。特殊在何处呢？一个“特殊”是这个稀缺物常常不是别的，而是中华民族最盛产也经常稀缺的物品——粮食，在当时的条件下，即使有市场激励，耕者也无法短时间内在过去的基础上大幅提高劳动生产率，驱使商人为了利益继续大量囤积，奇货可居，进一步加大粮食的稀缺性。另一个“特殊”，是地理环境，中国东南面临海，在先秦以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在极大的饥荒年月，海洋也从来都不是粮食补给的通道；西北面是塞外贫瘠之地，地广人稀且不适宜农业生产，对于人口基数庞大的华夏民族来说，也实在指望不上，不说粮食，粮食的替代品也不可能大量补给。结果仍然是口粮极度稀缺。
前面说了，和其他稀缺商品不同的是粮食是生存物资，也是战备物资 ，粮食奇缺将民不聊生，影响社会的稳定，而且随之陷入“粮食稀缺——人口锐减——生产力水平下降——粮食更加稀缺”的恶性循环中，导致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急速下降，继续恶化将可能带来亡国的危险的。
最后总结：中国古代的“重农抑商”思想，是生产力水平极端底下，以及在东南面海洋、西北面荒凉贫瘠之地包围下相对封闭的特殊地理环境和“适宜农业生产的气候条件”所决定的经济结构单一薄弱，这三重叠加下，导致的不可能充分的自由贸易活动，极有可能伤害粮食这一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战略物资的安全所产生的。“重农抑商”表面上是因为产业特征，内核里是自然条件所决定的。
【最后：当“重农抑商”的思想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念，并逐渐融入民族基因，其强大的惯性进一步加剧了整个社会对“商”的打压，让后人将“重农”推向道德制高点，将“抑商”作为天然的“政治正确”，异化为后代唯我独尊拒绝对外贸易的观念。所以，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的猜测，后来面对世界滚滚洪流仍然选择“闭关锁国”，并非一人一家之过错，而是一万年以前就已悄悄埋下了伏笔。】
（特别说明，本文仅为阅读后的感想，观点论证谈不上严谨，仅博读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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