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枪

读老舍短篇小说《断魂枪》有感

题记

提起老舍先生，就觉得亲切。大概在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初次见识了他老人家的大部头——《四世同堂》。在当时小小的我眼里，那似乎是一部永远也读不完的书。

书里有些插图，着实吸引眼球。光看图，有点儿意犹未尽，于是就开始读插图前后的文字，谁知一读就陷进去了。砖头那么厚的书不知不觉间竟然被我读完了。老先生的文字通俗易懂，看似朴实无华，却有它独特的韵味儿。

读《骆驼祥子》时，已经上初中了，那本书是一字一句细细读的。一下子就爱上了老先生讲故事的腔调，朴素的文字里，透着浓浓的京味儿，总让我想起盛夏里清凉解暑的大碗儿茶。

前段时间重读《骆驼祥子》时，才发现后面同时收录了老先生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离婚》。读完后五味杂陈，先生刻画人物，入木三分。合上书后，像着了魔似的，书里的人物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似有满腹心事要倾诉，一股莫名的酸楚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1.

之前没有读过老舍先生的短篇，《断魂枪》是第一篇。一读那文字，久违的亲切感扑面而来。那股子京腔京韵，总让我想起北京茶馆里身着长衫的说书先生。

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开篇劈头一句，给沙子龙这个人物抹上了一层神秘传奇的色彩。木已成舟的现实摆在眼前，淡淡的寞落与无奈通过文字传递给读者。

接下来那段有关时局的铺呈，给整个故事填上了纷乱动荡的大背景。原来沙子龙是位过了气的英豪。他的悲凉深入骨髓，却无法言说。就如一位医术高明的医者面对已入膏肓的病人，空有其术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那份失落与不甘，透过短短数行文字，揪扯着读者的心，让你不由得一阵难过。乱世的人们犹如落叶漂萍被风裹挟着，没头没脑地不知要被卷去哪里……

沙子龙显然已看透了时局。他曾经赫赫扬扬威震一方，如今偃旗息鼓整日猫在客栈里，再也不见往日荣光。一度叱咤横行的镖局就这样被淹没在过往的烟尘里，让人生出一种末世的悲凉。

沙子龙的世界已经被大风刮走。曾经的“神枪沙”如今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摸摸他那柄凉，滑，硬而发颤的枪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

2.

可是，总有些人，看不穿悟不透这灰败的态势。他们还在逝去的繁华里，延续着今日的黄粱美梦。这不，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

大刀靠了身，眼珠弩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

这段描写如此精妙，简直把王三胜给写活了，令人不禁拍案叫绝。尤其是那一连串动词用得极其贴切，把人物描摹得有声有色。读来感觉刀光剑影就在眼前，风裹着尘土扑面而来，耳畔是缨铃的阵阵脆响。

然而如此好看的把式，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被搅黄了。来人是个小干巴老头，其貌不扬：

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

老舍先生这段外貌描写，惟妙惟肖，真乃神来之笔。只短短一句话，把老人勾勒得活灵活现，好像羸弱得不堪一击。然而，继续往下读，你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地闪着黑光。

王三胜不愧是个练家子，他一眼看出这位老者是个武道行家。一个“亮”字凸显了习武之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精气神儿。两口小黑井似的眼睛，闪着黑光，摄人魂魄。且看这二位如何过招，只见：

王三胜弩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

从这段神态和心理描写不难看出，王三胜在气势上已然输给了老者。可不是吗？面对气势汹汹直奔喉头的枪尖，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他身体微偏，轻巧地让开枪尖，前把挂，后把撩，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果然迅雷不及掩耳，一招制胜。

这时，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这回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他不慌不忙，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顿时，场外又是一片彩声。这下，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弩着眼，木在那里。眨眼间，败局已定，王大伙计仿佛在梦中一般。

这打斗场面描写得真是精彩绝伦。老舍先生惜墨如金，字经了他的笔就变得有血有肉，有了情感，不仅入了眼，更是入了心。

这些字在眼前跃动，在心里翻腾，让人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好的文字原来具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和冲击力，不得不由衷叹服。

3.

老舍先生这部短篇中，多处采用了对比的写作手法，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冲击，引起读者共鸣。

比如：沙子龙过去的叱咤风云，与如今的寞落消沉形成强烈反差。使寞落更显得寞落，消沉更显得消沉。

沙子龙因看破时局，早早抽身而退，折磨他的是因清醒带来的苦恼。而徒弟王三胜则恰恰相反。关于时局与前途，他眼前一团迷雾，头脑一片混沌。依然指望和以前一样，靠耍把式卖艺维持生计。结果还没等被火枪洞穿胸膛，先被一个干巴老头儿踢了场。突然降临的打击，令他茫然无措，慌了手脚。

王三胜好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和博人眼球的虚张声势，与老者此时无招胜有招的真功夫、硬本事也形成了强烈对比。虚与实，强与弱顷刻间呈现在众人面前，在一阵阵喝彩声里，胜者何其荣光，输了的那个又是多么无地自容！

当然，最引人玩味的当属沙子龙与孙老者这一对儿。老者一腔热忱想要切磋武术拜师学艺。沙子龙却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他的客气话儿听着热络，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老人的满腔赤诚之心，被沙子龙的冷漠与决绝浇了个透心儿凉。

孙老者最终失望地拂袖而去。然而，他的失望远远比不上沙子龙的失意。待到夜静人稀时，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对着繁星，仰天长叹。

他微笑着说出的那句“不传!不传!”背后包含着多少失落与不甘，只有他自个儿最清楚。

然而，尽管没有出手较量，“神枪沙”终究被孙老者比了下去。沙子龙习武为了谋生，走镖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没有过硬的身手，指不定哪天就做了别人的刀下鬼。

如今，靠走镖谋生这条路已然被堵死。曾经令他威震八方的“五虎断魂枪”于沙子龙而言已经毫无意义。沙子龙是个精明人，自然不会在他认为无用的事情上再耗费精力。那一把把冰凉的铁枪目下只会令他徒增伤感，成了刻在他心头的一道伤。

而孙老者习武则无疑是源于热爱。无论世道如何，他只想精进他的武艺。于他而言，武术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他的血脉中，难分彼此。

盖世武功自白鹤,强身健体必永春。沙子龙的断魂枪早已被乱世枪炮夺了魂魄，然而正真的武魂却如松间白鹤、穿林长风与岁月共舞，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