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六年前，我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实习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全身多器官衰竭的晚期病人。   

      治疗期间，主治医师连着给病人家属下了三次病危。家属皆因不在本地而拒绝来院。唯一每天下午到点来探望病人的是他的一个发小，以及我们这些在医院的工作人员。

      有一天晚上主治医师在家里睡觉，做梦梦见这个病人来跟他连声道谢，感谢他这段时间的辛勤操劳，他说他病好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医生半夜醒来后，心里总觉得不对。于是从家里驱车到了医院来观看病人的情况。到了没几分钟，心电监护仪就开始报警，那天晚上不管我们多么奋力抢救，心电监护始终是一条直线，这个病人最终还是去世了，一如他来时那样平静。

      发小来医院办理手续，通知殡仪馆接走了他的遗体，送了他最后一程。走的那一刻，我清楚看见医生眼里的泪水不自觉的流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工作中面对病人去世，一张死亡通知单书写了一个人的一生。

      毕业后，我成了一所基层医院的急诊科护士。

      有一次深夜值班，接急救中心电话，车祸。和同事立即出车前往事发地点。到达以后家属的儿子看见我们像看见救星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接抱着医生就开始哭。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立刻和同事查看病情。无奈伤势太重，到达现场时病人已经去世，而驾驶员肇事逃逸。

      家属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的请求我们，问我们能不能再抢救一下。在他们眼里，医护人员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是掌握着人间生死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神职人员。我与同事对视一眼，都心有不忍，然而病人的离世已成为现实。家属还在继续请求我们，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医护人员的无奈与心酸。在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们是病人眼里的神，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拿着专业知识与专业技能在跟死神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博弈。

      去年年初的时候，院里有位同事的远亲病的很严重，打电话到科室，让我们出诊。到达后家属拿着前两年的检查报告单给我们看，肺部感染，脑出血，左心衰伴高血压。同事看见后，上前去查看病人情况，怎么呼叫病人都没有反应，情况很不好。遂告知家属病人情况很不乐观，转运途中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希望做好心理准备。

      家属默了半晌，然后小声开口问道：这去医院的话得花多少钱啊？不等同事回答，家属继续低着头说：家里还欠了不少钱，还有两个小的要读书，另外一个家人也是在病床上躺着的，也需要用钱。

      我和同事不知道说什么，这样的家庭情况我们见过太多，一场大病足以毁掉一个普通家庭，这话不是虚言。在窘迫的经济情况下选择救还是不救，这对于贫困家庭而言本就是一场酷刑。许是病人与家属有心电感应，过了半晌，屋内传来病人微弱的声音，我们进屋查看，只见病人扬起手用仅存的力气跟我们说到：谢谢你们，医生。我活够了，我不治了。

      临走前，家属给了我们几个橘子，觉得我们大老远的从城里下来接病人，没有接到，白跑了这一趟，唯有拿点儿水果出来以示感谢。我们推脱不了，便接了两个。回院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家属说味道甜甜的橘子反而让我尝出了苦涩的味道，泪流不止。

      偶尔和朋友聊天，聊到工作这一块儿。朋友笑着跟我说：你们医护人员见多了生离死别，估计都快麻木了吧。听闻此言，我立即一脸正色的回答她：并不是待在这一行越久越会对生离死别感到麻木。而正是因为我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才会更加懂得珍惜生命的来之不易，懂得身边人的陪伴是多么重要。未经生死，怎知活着的可贵！

      科里有一医生同事与我关系不错，有一次值班我们聊天。他告诉我，他以前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他们老师说过一句话:当医生就是一只脚踩在门里面，另一只脚踩在门外面，一不小心踩在门外面的脚就踩到门里面去了。而这座门，是监狱。

      我对这句话深以为然，时常深夜用这句话来鞭策自己。不管是做医生还是护士，身上的责任感都会很重，一个疏忽赔上的可能是病人的生命，因此时时不敢大意。

      急诊工作四年，见过的病人数不胜数。我见过为了找医院赔钱而直接把被子搬到院里行政办公大楼开睡的人，也见过因为觉得自己是吸毒者害怕传染给我们而拒绝让我们救治的。见过前几分钟还对着我有说有笑，后几分钟就从楼上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也见过半夜喝醉酒我去输液时把我手抓到一片青紫的酒精中毒患者。

      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大千世界里，不管何种人类，也不管是患者还是医生，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有人说医院是一个照尽人性的地方。软弱与坚强，残忍与温柔，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管你平日里是善良或者凶狠，在疾病面前，谁都是弱者，也没有谁能逃得了。

      也有人说这里就像是一座生死桥，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每天都在用最强烈的方式上演。而我们每个人却都在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