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张同学约在咖啡厅见面是考虑到他学校离公司太远，万一不合适，人家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值当，就选了一个大家都方便的地方先初聊，想着双方要觉得合适再去公司。
在咖啡厅面试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更能放得开，更真实。和小张同学聊了两个小时，除了一些官方的话，更像是网友见面了。他走了以后，我坐在座位上想了很久，倒不是考虑这个人是否合适的问题，而是由他看到了一个典型的象牙塔出发的年轻人的本我。他们稚嫩但是真实，没有很强的目标性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要，他们好像很世俗很现实，又还是有些对生活的梦幻的设想。
我们约在9点见面。我忽略了这个时段正是地铁高峰，把自己像个沙丁鱼一样挤进去，生无可恋的被一群人挤抬着上车下车。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么从容，从容地忙碌着，从容得应对这拥挤的人来人往，从容得看着前面一趟车挤得门都关不上再耐心等下一趟。。。看多了这样的场景，现代都市里的人大概不再觉得心浮气躁，很冷静从容有条不紊的在匆忙紧张的生活中活出自己的秩序，在一片嘈杂中熟能生巧地创造自己的宁静。
小张同学也是这样一个都市人。他土生土长在上海的浦东。升高中的时候有了和父亲的第一次争执。父亲让他去南汇上市重点，可他自己觉得家旁边的区重点就挺好，干嘛要跑那么远就为了一个所谓的市重点的区别。他觉得在哪里都是一样，况且自己有严重的晕车的毛病，每次去上学都觉得生不如死。
我问他：“你本科为什么选这个专业？为什么去这个学校？”
他说：“分数出来了，只有这个学校因为他参加了提前内招，有十五分的线下加分，根据分数排下来，大概也只能选这个专业，想着能考上有书读就行了。”
“你喜欢这个专业吗？”
“你是说应用化学？谈不上喜不喜欢。对我来说，学什么似乎都一样。”
“那你本科毕业为什么要继续读研？”
“因为这个专业并不好找工作，只有本科学历选择更少。没有更好的出路，就只能把学位读高。”
谈到这里，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打了一百个叉了。实际上从他走进门来，我见他第一印象，基本上分数已经为负数。我看见他推门进来，身材中等，面容微胖，眼睛有点小，穿着倒是整齐朴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学生的形象。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太多表情，准备径直入座。我出于职业素养，微笑着伸出手给他，跟他打招呼。他似乎很不习惯，眼睛不敢看我，伸出一只冰冷的右手（外面天气有点冷），我握上去，除了冷，还十分的无力，满是应付和拘谨，我抽回手，让他点一点喝的，他说不用了。于是我直入主题，让他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由于他是即将研究生毕业，没有工作经验，所以乏善可陈。在基本上打定主意这个上午是废掉了的前提下，我想人家也算跑来了，我也大清早的挤着地铁来的，五分钟就打发人家走不太礼貌也对不起自己一早上的折腾。于是想着就多坐一会儿，就当了解一下年轻人的现状吧。
于是，我开始天南地北瞎问。我问他：你喜欢干什么？对什么事情最有兴趣？
他有点诧异，没想到我会问貌似跟工作毫无关联的问题。
我解释说，因为是学生，工作经历是空白，说实在的技术方面有这个硕士学位撑着，总不会是个白痴，所以我更关注是他这个人本身。我希望他在最短的时间里面放下包袱，尽可能真实的展现自己，因为人并无优劣，关键是要我们公司以及公司的职位相匹配，否则那是浪费双方的时间。
其实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本断定他没什么兴趣，因为你看他的表情，一直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看破红尘，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是准备他晃着半天脑袋然后告诉我说，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没想到，他一下子来了兴致。神秘的笑了一笑（我感觉这才是真的见到了一个真人了，前面的他像个躯壳！）：你一定想不到我这个兴趣！我现在非常痴迷于养蚂蚁！
“养蚂蚁？”我也吓了一跳。如果这时候他勉强说个打球唱歌什么的，我也就会认为他是敷衍我了。但从他的回答和他的表情神态，我感觉，这蚂蚁，就是他的真爱啊！
“你知道吗？不，你肯定不知道，没有养过的人不会理解的。我已经在蚂蚁身上花了好几千块钱了。那种看着一个蚂蚁王朝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真的太令人震撼了！”
“这我还真是没想到。什么地方最震撼呢？”
“从一个蚁后开始，看他们如何繁殖，如何建筑自己的巢穴，怎么分工。而这个王朝，都在我的监督之下，我是一个旁观者，我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你养了多久了？”
“三年多了。”
“你在哪里养？要很大地方吗？”
“我就养在寝室。有些是半张桌子那么大” 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跟我解释 “ 有些只要一根试管就可以了”
聊到这里，我至少觉得他没有刚进来的时候感觉那么无趣了。于是我接着问了很多关于他职业规划的问题。我这个人，有点情绪化，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于是还是想多给他一点机会了。但是谈到这里，他又模糊了。
“你对你的未来有规划吗？你想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去什么样的工作环境？你定义的成功是怎样的？”
他的眯缝眼又开始迷离了。
“嗯。也谈不上什么规划。我觉得自己对于真正做什么其实不算太在乎，但是喜欢做成一件事情带给我的成就感。”
“也就是说，你只要做成事情，不管这件事情是化学、物理、生物、金融，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对吧？”
他认真想了一下，“嗯，是这样的。”
后续我问了很多问题，他的回答全都是凭借着对职场的想象，或者是什么电视剧或书本描述的职场的样子，当然最后是想成为公司的骨干，公司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那么，你介意工作地点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实际上，我并不一定要选在上海工作”
“可你是上海人啊，为什么还会考虑去外地工作？”
他一开始说因为女朋友是外地的，可我不买这个帐，女朋友可以跟你一起在上海啊，这么多人挤破头皮来上海，你却要出去？
他想了一想，说：因为家里的因素。
“哦？和家里关系不和谐吗？” 我简直成了八卦女王了。不过，我想无非是年轻人和上一辈价值观的冲突或代沟之类的事情了。
“嗯。”他突然有些哽咽了“ 我母亲大三那年去世了”
“对不起。。。” 我有些惊讶，但马上就理解了为什么从他进门就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那种抑郁的气氛。尽管在笑，你也能从笑容里看到一丝悲观和无奈。
“没事的。我母亲去世后才半年，我爸就给我找了个后妈。”
“你是觉得变化太快？”
“他们没有问我的意见，就通知我了一下。然后，你知道吗？”他开始情绪有点激动起来，带着无比的嘲讽对我说：“ 50多岁的人了， 满屋子化妆品，我走进家门闻到那个香水味道就觉得恶心，几岁了啊？？？ ”
“我妈妈，从来不化妆的。”他补充了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等着他说。
“所以我很少回家。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要他们俩好就行。我无所谓的。只是，虽然客客气气吃个饭，我心里一直不接受的，我回家是戴个面具的。很累。”
“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碰到事情做最坏的打算。因为，在我妈妈躺在重症室的时候，我在门口天天盼着好消息的出现，而每次医生从来没给过我希望。”
“所以，我想离开这里。跟我女朋友，对了我们明年计划结婚了，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然后，以后对我的孩子，我要让他念私立好的学校” 不知怎么的，聊起来他的未来生活的规划，老婆，孩子，家庭，他倒是想得很清楚。
我又开始有点希望了。
于是，我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时光倒流，回到高三的时候，你还会做跟当时一样的选择吗？
他很快就说：当然不会。我一定会去考虑，什么行业赚钱，我就学什么！
我笑了一笑。记录下他要的薪资待遇（六千朝上），合上我的笔记本，跟他握手告别。
他推开玻璃门走出去，我看着他弯下腰系了一下鞋带，站起身抖了一抖双肩背包，混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一会儿就不见了。
不知怎得，有点惆怅。不知道把面试放在咖啡厅到底是好是坏，面试好像成了心理咨询，但同时，我想，我还是了解到了对方最真的一面。
还有，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不能让我儿子，成为小张同学那样的年轻人。我不能让他在被人家面试的时候问道你想要什么的时候，有那种迷惘，困惑，无助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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