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F】
清晨,向真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她缓慢地从枕边摸出一幅老花镜戴上,看了看时间。6:30分,没错。
工作三十五年了,每天都是这个点起床,就是没有闹钟,生物钟也会准时让她“醒”。
今天她有四台白内障切除术要做。患者都是慕名而来的。向真做了近三十年手术,零失误、零事故。这些成就让她名声在外,却也耗尽了她的心血。想当年每周两天的手术日,每天至少要做十台手术,从上午九点上台一直做到晚上十点,精神高度紧张。在显微镜下,面对指甲盖大的手术操作平面,心不能慌、手不能抖。她的眼睛早早就花了,都是盯显微镜累的。
对患者的术后治疗更是辛苦,每天早上都要查房,给他们挨个拆绷带、上眼药、换敷料、下医嘱……一忙就是一天。
虽然她的工作很有价值和意义,但是她真的干不动了,她是第一批延迟到60岁退休的女医生,好在还有半年时间,就“到站”了,她总是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
简单吃过早饭,向真用了二十分钟终于走到了医院。这条路,她走了三十五年,年轻的时候只需要七分钟就能走到。那时候她像一头小鹿,步伐轻快,头脑灵活,朝气蓬勃,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而今,她步履蹒跚,因为长期站立手术,她的双下肢静脉曲张严重,虽然做了两次手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儿子孝顺,出去游玩时给她买了个铝合金四脚手杖,别提多稳当了。同事看她用得好,陆陆续续都买了同款手杖。搞得现在去医院餐厅吃饭,满走廊堆满了手杖,知道的是医生们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敬老院。
“朱院,您今天也有手术啊!”向真在电梯里碰到了年逾七旬的朱院长,连忙打招呼。
“是啊,是啊,你也有?今天几台?”朱院长头发已经全白了,眉毛也是白的,背也驼了……要不是手里也拄着根拐杖,活像个圣诞老人。
一说话,全口的假牙倒是整整齐齐的,可能戴的年头长了,有点松了总往下掉,朱院就时不时用手指推推。
说到朱院长,那故事就多了。他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为了支援边疆医疗来到了这里做了一名外科医生。
扎实的理论基础,再加上多次外出进修学习,他的技能突飞猛进。创造了医院的很多项第一:阑尾炎手术做得最快,只用了三十分钟;持续心肺复苏一小时救回了患者;第一例腹腔镜下胆囊切除术;首例烧伤后自体皮肤移植……
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周末年节,在外科总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超负荷工作让他有了“朱一刀”的美誉,也让他由“小朱”很快变成了“老朱”,又变成了“朱老、朱院”。他的牙齿在六十五岁那年全部下岗,不得已镶了全口的假牙。
他本该六十岁就退休的,赶上了延迟退休政策,政策还特别指出要“医护人员先走一步”,因为他们有技术,岁数越大技术越好,病人越需要……
好不容易熬到了六十五岁依然不能退休。因为现在的年轻医生太难了,他们一毕业就要年年参加考试。过了助理医师考试过执业,过了执业医师考试后还要完成三年的规培学习,否则无法晋职称,无法上手术。
这一整套下来,少说也要五、六年。奔三的人了,一切还都是未知数。跟同龄人事业的发展、报酬的多寡一比,感觉特别沮丧。
所以很多年轻医生吃不了这样的苦、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没干两年就辞职了。现在医院的外科医生全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头儿……加上朱院长也才四个人,勉强可以倒班和配台手术,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不,前几天63岁的老张下楼梯摔了一跤,踝关节骨折了都没办法休息,只能拄着双拐出门诊,利用中午休息时间输液打针。
唉……说起来都是泪啊!
“干不动了,我今天只安排了四台……”向真的话还没说完,电梯的门打开了。
急诊注射室护士大杨哭着跑了进来,后面十几步远处追着两个壮汉。
“朱院,我正要找您!”大杨抹了把眼泪,正了正歪在一边的护士帽。“这活儿没法干了,我才给那个孩子扎第二针,家属就不乐意了,上来就怼我一拳……”
大杨说到委屈处,眼泪又流了下来。
“朱院,您给评评理。那孩子两月大,特别胖,手脚都是肉,看不到血管,我只能给扎头皮针。千叮咛万嘱咐让家属看好孩子的手,别拽掉了,可是没到两分钟就给拽掉了,这可不赖我啊!几十个人等着我扎点滴呢,我就抱怨了两句几个大人怎么就看不住个孩子,那个家属一拳就……呜呜呜呜……”
大杨五十八岁,本该在家享受惬意的退休生活了,却赶上延迟退休头班车,不得不继续战斗在急诊一线。
都说护士的活儿简单,其实不然。
就拿扎点滴这个基本操作举例子。开始的时候,护士先拿自己练或者互相练。说心里话,向真都舍不得扎自己……护士的心可真狠。
有了手感,开始扎血管条件好的患者。逐渐扎老人和孩子的血管。别看老人的血管清晰可见,其实很难扎。因为多数老人皮下脂肪不多,可以说只剩一层皮了,一扎血管就滚跑了。
孩子是最难扎的,尤其是一些胖孩子,他们的血管靠眼睛根本看不到,只能靠摸。俗话说的“盲扎”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的孩子都娇生惯养,家长又心疼病中的孩子,扎两针以上就气得不行,再有脾气暴躁的家属,大耳光就直接扇过来了。
不管怎么说,扎点滴还算是干净的活儿。
大杨做护士几十年,啥脏活累活没干过?刚开始为便秘的患者抠粪便,她恶心得好几天吃不下去饭;为昏迷的患者嘴对嘴人工呼吸后,她刷了无数遍牙;处理大小便失禁患者满床的污垢,她是边掉眼泪边完成的……
想来,伺候自己的父母孩子,也不过如此。
时间长了,做的次数多了,才慢慢习惯。也真正理解了护理工作的神圣——对待患者要像对待父母、亲人、兄弟姐妹一样。从心底里爱他们、爱这份工作。
推氧气瓶儿、抬一箱箱的液体,那都是每天必做的事情,大杨的腰肌劳损就是这样造成的。都说护士是白衣天使,看着好像也挺高尚、体面,殊不知背后有多少艰辛和眼泪,只能自己咽下。
电梯停在了五楼手术室,门开了,那两个追大杨的男人竟然走楼梯提前堵在了这里。其中一个上来就拽大杨,朱院连忙上前阻拦,却哪里拦得住。
手术室门口一堆患者家属,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弄懵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脑袋反应快的立刻拨打了报警电话,随后大家纷纷谴责那两个打人者。
朱院将拐杖使劲敲在地上,又高高举起,大声喊道:“我看你们谁敢打护士!我跟他拼命!”
“我们给你治病,你竟然打我们!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两个男人愣住了,转头看着白发苍苍的朱院,竟然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
就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其中一个岁数略大点的家属忽然倒地抽搐起来。年轻的家属慌了神,松开拽着大杨衣领的手,扑到同伴身边。
大声喊着:“哥,你这是咋了?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哥!”
朱院扔掉拐杖,立刻跑过去,看到他口吐白沫,迅速将他的头侧向一面,防止窒息。又解开他的衣扣、裤带,保持呼吸通畅。
大杨顾不得整理被拽掉了扣子的护士服,也好像立刻忘记了这个人就在几分钟前还打了自己一拳。她从兜里掏出一块纱布,卷成枕头状,递给朱院。朱院用油笔撬开抽搐者紧闭的牙关,将纱布塞了进去。同时用大拇指紧紧按住他的人中。
“通知急诊,这里有一名疑似癫痫发作患者,不排除心脑血管疾病,赶紧推平车来!”朱院百忙中还考虑其他可能疾病,这样严谨的诊疗态度让向真钦佩不已。
看着同伴慢慢苏醒过来,年轻的家属扑通一声跪在了朱院和大杨的面前,连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刚才是我不对!我道歉!”
朱院把眼光转到年轻家属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年轻人,做事要想想后果。你把我们打坏了,打心寒了,就再也没人敢做医生了……”
“朱院长,术前准备已做好,您可以随时开始手术了。”广播里传来手术室护士长的声音。
朱院在大杨的帮助下,扶着腰艰难地站起来,缓缓走进手术室。
年轻的家属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
不远处,朱院的拐杖静静地躺在电梯门口,好像也难过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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