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喜欢烟,烟的味道让我呼吸困难,偏偏又有那么多人喜欢抽烟:例如我的老板许知远,我的前前经理KiKi,我的前经理Carl,还有我的同事潘赛。
而我当时在公司的份量约等于一颗气泡。
所以我不得不被烟味荼毒了近五年的时间,而现在KiKi和Carl都离开了,他们离开后许知远来的次数就寥寥了。
现在潘赛在门外抽烟的时候,我会淡定地走过去,当着他的面把他和他制造的烟味关在门外。
我是如此的厌恶烟味,却总是想起KiKi抽烟时的样子。
那时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并不过多地修饰自己,长发随意地绑着,却天生的眉目秾丽,粗糙的蓝色工装也遮不住逼人的容色,眉梢眼角点缀着明净的英气,令人不敢直视,因为那会让人对她的样貌心生虔诚,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
她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指间挟着纤细的520女烟,此烟的过滤嘴截面上有小巧嫣红的桃心。一个个小而圆的白圈儿从她红菱般的唇间吐出,于烟雾袅袅中,微眯的丹凤眼眸如有寒星闪烁。
她和面前抑或是电话里的人谈笑自若,和煦有礼又遥不可及,会凌厉,会撒娇,也会不顾形象地大笑。她就这样开疆拓土,赢得了一个又一个客户,收伏了一个个性格各异的下属,或许,还有唯一的上司。
而每次结束了谈话,她的眉尖便无意识地微微蹙起,眼睛凝神看着电脑屏幕,或者是手机,加快速度几下抽完了手里的烟,潦草地把烟头戳灭在烟灰缸里。
每天我给她清洗烟灰缸,里面都东倒西歪的戳满了带桃心的烟头,像一蓬野生在泥灰里的花。
KiKi之前抽烟并没有这么凶,烟大约更像是她出征的铠甲,对手越强,需要的铠甲越厚。
许知远把她从台北带过来,先是在银泉买了一套三室的房子,作为落脚点,然后就自己回台北了。
时年23岁的KiKi在遥远陌生的异乡,徒手垒起了这个公司——从已经在这边根基深稳的对手手里夺食。
而这之前她在台北做幼稚园的老师。
KiKi很美,KiKi能吃苦,这是许知远给她的评价。
KiKi确是能吃苦的,她裹着工衣带领员工拉货;坐在地上一堆货物中间伶手俐脚地打包装,动作比正经的包装工还快。
她亲自建立起行政、财务、业务、仓库等所有的工作流程和文档样版,筹备参展,捧着黄页四处打电话,提着产品彩页和样品上门拜访。
有一次一家看起来很大的客户,新联系的,忽然说要过来验厂。
这又是一次全新的挑战,KiKi为此做了很多准备。
到了那一天,客户让KiKi开车去接他们过来。
人过来了,一行三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小年青,四处挑拣,提了许多要求和问题。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锃亮的测试台上蹭了一下,又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抹他的手指,嘴里说:“你们地方这么脏,不知道人干不干净?”
KiKi比他高出半头,俯视着冲他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平缓地回答:“没有喔!我们人很干净的……要不你也摸摸看?”
许知远打电话过来找她,我才发现已经超过下班时间十多分钟了,许知远问:“KiKi呢?”
我说她还在接待验厂的客户。
许知远忽然骂道:“靠!还没走?到底看什么啊!?”
后来尽管已经不抱希望了,但KiKi还是说都到饭点了,不如大家一起去吃个饭,吃完她再送他们回去。
小年青并不领情,说不要吃饭。但另外两个人犹豫着挪不动脚步。KiKi识趣地说要先回个电话,让他们自己讨论去了。
最后小年青一比二和另外两个同伴合污了,答应了吃饭。
吃完饭KiKi因为要开车,没有喝酒,一路猛踩油门,把三个喝了一肚子酒精的人颠得面色犹如挂酱不均的猪头肉。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忍不住说:“嗳,林小姐您车开得不错呀!”
KiKi回答:“哈哈!谢谢噢!”
“……开得挺猛地。”那人又说。
“没有呀!您看我也没超速。”
她的确没超速,只是刹车踩得十分之急快,把那三尊大佛一路颠回了工厂。
二
公司设立时许知远也不过三十五岁,从国外留学回来接手家族企业没几年。他并不是只有这一处产业,他的大头在台北和华东地区,四处跑是他的常态。
许知远大约一个月过来一次,每次呆一个星期。他来了KiKi是不抽烟的,抽烟的只有他自己。
许知远做着挑染并烫过刘海的时髦发型,前额光洁宽阔,戴着黑框眼镜,坐在KiKi平时的座位上,意态风流而神情严肃,声音低沉浑厚带着天然的磁性。
KiKi对他无疑是恭敬的,她双手交叠站在旁边,收敛了笑,略朝他倾身低头,叫他许总,缓声细气地给他汇报工作。
许知远走路带风,会在进电梯时礼让同行的女士。
这一年快过年的时候,许知远又来了,来参加公司的尾牙宴。
这顿饭吃得除了我,每个人都喝醉了。因为我要替大家结账,可以不用喝酒。
许知远放下身份,十分亲民。
最后在四季梅林的包厢里,许知远醉得蹲在地上抱着垃圾桶直吐。
KiKi捧着酒杯走过去,一手按在他的肩背上,嘴里嚷着:“你们快来欺负他!难得他喝醉酒喔!”说着长腿一跨,竟然骑在了许知远的肩膀上。
大家都带着醉意傻笑,我相信很多人的酒其实都吓到半醒了,但没有人上去阻止。而许知远任她胡闹,毫不反抗,只是一时没撑住,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同为许知远带过来的嫡系Carl也醉得不轻,唇色发黑,一脸的痘痘被酒精烘出了玫瑰色,他也在哏哏地傻乐。
他每天和KiKi同进同出,关系秘而不宣。
第二天他们仨仿佛外出游玩回家的萝卜精,又回归了各自的坑。许知远又成了许总,KiKi还是他垂手侍立的下属,而Carl还在做技术员。
三
KiKi的凝聚力很强,连潘赛这样的刺头也对她心服口服。她就是撑起公司的那根主梁——她把Carl调离技术岗转去学业务时,我们浑然没有想到她会离开得这么快。
她离开的前一天,约我吃了一顿饭。
只有我们两人。
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仅限于上下属,平时基本没有什么私人来往。要说特别,大约是我的座位离她的位置最近——她把我安排在靠近她办公室门口的位置,每天熏陶在她的二手烟雾之中。
因为对这个邀约有些莫名其妙,所以我一直在心里不停地做各种猜测。
KiKi的酒量很好,尤爱威士忌。我一如既往地不沾酒,她便一个人喝起来。
我讷言,她却是活跃气氛的高手,不多时我便放松了心情。
她开玩笑问我男朋友对我好不好?她知道我有一个网络上认识的男朋友,也知道我们偶尔会吵架。
我笑着不说话。
她却放下酒杯,摸出一支烟来点上,收敛了笑,认真到严肃地对我说:“……告诉他一定要对你好喔!要是他对你不好,我要回来打他喔!”
我忽略了她前面的话,惊讶地抬头直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要离开吗?她从哪里回来?这间公司,虽然她不是老板,但都是她的心血!而现在公司业务稳定,订单充足,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她沉思着,不知道想到什么。
“您要去哪里吗?”我问她。
她点头:“我要离开啦!阿莱,我想拜托你,我走之后帮Carl稳住公司。”
我吃惊更甚,我说我担不起,忍不住问她为什么?
她抽着烟,手里玩着一个很精致的打火机:“Carl是我弟你知道吧?”
我摇头,毕竟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老爸呢,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老妈做生意,融资融到上千万,停不了手……后来全赔了,她从楼上跳下来……阿嬷带着我和Carl,真的好辛苦。……我来大陆,阿嬷说,既有这世的姐弟缘分,来世难再是一家人,无论多难,一定要互相照顾。”
她停了一下:“……无论如何,我是大姐,帮他铺路是应该的。如果我在这里,他一直都会被压着。现在公司都稳定了,他接手应该不会太难。再说……”她再次停住,若有所思,长长的眼睫迅速扑闪,忽然抬起头对我笑,示意我继续吃东西。
”所以呢,阿莱,以后就多拜托你啦!“她朝我双手合十轻叩:“你在我身边两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公司没人比你更稳重了……”她拍了拍我的手,狡黠地说:“难道你要怀疑我的眼光?”
我感觉到她的手并没有按美人标配来长。那双手略凉,骨节坚硬,手掌薄而结着鸭蹼一样的一层茧。
我局促了,但我并不擅长拒绝。
“……我会尽力。”我听到自己说。
四
Carl走马上任那天许知远没有来。
Carl坐在KiKi原来的位置上,开始大展身手。
他制定了很多措施和计划,经常召集大家开会,一副要制造新天地的架势。包括前台小妹,都要提交自己每天从几点到几点做什么的计划。且还喜欢在发薪水的时候先让你总结工作,反省不足。
有人发现他还有趴在门外偷听下属说话的癖好。
但公司业绩并不见增长,员工私下怨气很重。这时候他也抽烟,也许尼古丁能让他保持镇定。
潘赛在Carl叫其做事的时候总是故意怠慢他,私下嘲讽他连他姐一半都比不上。
我纳闷他是怎么知道他们是姐弟的。
许知远长久不来了,三、五个月才露一次面。
对此Carl说:“许总来只有两件事:一、骂人;二、产品出问题了。所以他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坐在我的老位置上,沐浴在他呛人的二手烟雾中,聆听他的教诲和吩咐。同时把考核表整理好递给他,准备提醒他公司有两个员工达到了加薪的标准。
他接过考核表,并没有马上打开看,而是把手里的烟头摁灭,用沉重的语气跟我说:“阿莱啊,你知道我们这个月跟去年同期相比销售额下降了多少吗?这样的业绩拿出来喔,许总那边都不知道如何交待,你懂我意思吗?”
“……”我暂时吞回了提加薪的打算。
这样过了几个月,我不得不提醒他加薪的事。
这次他说:“对啦!你怎么不早提醒我?虽然许总那边很难同意这个事,但我还是要尽力为大家争取的喔!”
我笑着说:“麻烦您啦!”
这样又过去了两个月,加薪的事听说许总一直没有批下来。
这一年的股市忽然变得搂钱极为容易,菜市场的大妈们都扑进去搂了个够,Carl跟我说起他也小赚了一笔:“虽然许总不同意加薪,我用我私人炒股赚的补贴你们啦!每人这个月多发二百!”
我被他的二手烟呛得直咳,以致于无法对他的慷慨表示感激。
之后想起会计小姐来找过他,还是老事情,便跟他说:“会计昨天来找过您两次,她说支出这一项做账一直不够,要是账上盈利太多,所得税可能要缴很多呢!“
其实备用金每个星期都有取十多万,都是他自己去取,实际有票的却只有几千块。
他沉吟着,照旧说:“跟她讲这件事我来处理。对了,我看一下……许总下周五过来,你让潘赛把我请荣辉做的自动机械台搬到仓库去,不要给他看到了。”
我看着他,他干咳一声,对我说:“……莱,我跟你讲喔!许总墨守陈规那一套不行,我们的对手都在创新,我们必须得跟上。现在跟他讲都是白讲,等我们做出来有了收益他自然会同意……你懂我意思吧?”
我懂不懂他意思好像并不怎么重要。
我有些后悔答应KiKi,几次想在网路上跟她聊一聊,可是我跟她从何说起呢?她回台北后做起了酒生意,是日本的威士忌酒,生意挺好,她非常忙。
网路上她最近的一条动态,是捐了50万新台币给慈善机构。
而Carl在接手公司的第二年,在鹏城买了一套地铁规划路线经过的三居室。
五
Carl越发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尽心投入,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也换成了他,理由是许总不常过来,公司在这边办事经常要用到法人证件,这样很不方便。
就在Carl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时,闲云野鹤的许知远忽然开始处处辖制他,查公司的账,把法人又扳回去了,还把银泉的房子也卖了。
Carl大量地抽烟,无计可施,最后还是去求KiKi。
KiKi打网络电话过来,转着圈子问我现在这边到底什么情况,我便犹豫着跟她说了十之七八。
她听了一直骂Carl脱线,许知远的钱是那么好拿的么?又说那些事Carl从没跟她提过。我感觉负了她的所托,也很惭愧,她口头上倒是没有为难我。
未了她说她先想想。
之后许知远没有再追查Carl,但是他不久又带了一个嫡系过来,接管了公司。
Carl极不甘心,怨气冲天,咬牙冷笑:“要我走?你看好吧!烂摊子收不死他!”
我心里很同情帮他收烂摊子的KiKi——她新近在网上更新了动态,照片上是她在苏格兰一家酒厂参观,配文:爱情就像威士忌一样,没有在美好的时候装瓶享用,让她继续陈酿在桶子里,多的可能只有无谓的年份,还有吃桶过多的苦味及涩味。
我心不在焉地听Carl跟我说:莱,这个公司走不远了,你再忍耐一下,等我出去自己干,到时候你过来帮我。你放心啦,我一定不会抛下你的。
他的话总是让我无言以对,尴尬莫名。
但我还是笑着谢了他。
Carl走之前把他在外面私自做的设备都转移走了,很多重要的资料被抽得残缺不全。
但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自己管理,我们都一无所知。
后来接手的经理找不到资料,我才想起原来明明有见Carl用过。
新来的经理为了尽快站稳赢得支持,除了在许知远的授意下开掉了几个人,对我们其他下属都还挺和气。
我做好了他把我一起开掉的准备,然而并没有。
尽管摊子烂,但他竟然力挽狂澜,用了三四个月把烂摊子补得七七八八,业绩并没有明显的下滑。而且他不抽烟,这一点着实让我很高兴。
他客气地同我讨论员工加薪的事,我如实说了。他点头说他会跟许总申请。
过了几天,许知远意外的打电话过来要求我接,还是问我加薪的事。我装做不知道Carl是否有向他申请,又说了一遍实情,结果许知远道:“那就加啊!Carl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哑然。
许知远不但没开我,还一次性给我每月加了一千二的薪。
我跟我的死党说:人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仆不侍二主,不做貮臣,可是我竟然这么自然地做到了三臣,我是不是很无耻?
我的死党给我回了一个大大的赞,我哈哈直笑,笑到眼睛莫名酸涩。
六
Carl走后的初期一直在网络上联系我,用幸灾乐祸的语气问现在生意怎么样啊?哈哈!
我便回答:“不大好呢!”
他就特别开心,继续给我画饼。可是他出去扑腾了一阵,并没弄出什么名堂。
而自从我婉拒了他从台北给我邮寄礼物的好意图之后,我们的联系就慢慢少了。
后来看到他的朋友圈和KiKi一样卖起酒来。
而KiKi的朋友圈记录着她带着Carl辗转于上海、香港、伦敦参展,结识行业大佬;到东京都、艾雷岛参观产酒基地、葡萄种植园,品鉴轻井泽,麦卡伦;看她献血,继续做慈善捐助,陪阿嬷过生日,在摆满了酒架的酒行逗弄一只小猫,捡回去一只刚出壳无毛的小鸟,帮它祈祷渡过难关,成为家里的一员。
而这些动态后面忽然出现了一条格格不入的声音:
不要总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
不要总把别人当傻瓜,
也不要以为自己很高明。
能把别人糊弄得团团转。
其实,你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已经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了。
只是别人没有揭穿你而已,而不揭穿你的是别人想给你更多的机会。
而你似乎并没有当一回事。
仍然在为自己做着的一些自以为“高明”的事情而沾沾自喜。
你表面的善良慷慨掩饰了你内心的丑陋 ,你的灵魂是肮脏的!
这之后的动态中都没有Carl了。
Carl的最新动态是一个月前晒出一张奔驰车购置合同和车钥匙。
配文说他要新车新气象,重返鹏城。
我在私聊中问候KiKi是因为她一条住院的动态,说是得了原位癌,我看到这可怕的字眼,赶紧百度了一下,发现不是想象的那样,莫名松了一口气,发信息过去问她治疗情况。
她一如既往的开心活泼,我问她是否有家人陪同?她的声音低下来:“没有家人了,”她说:“阿嬷年纪大啦,我不敢告诉她,白让她担心。至于他(她连名字都不愿提起了),我们已经不再来往了。”
“你知道么阿莱 ……我自认作为姐姐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我是不盼着他能报答我什么恩情啊,但他不该还恩将仇报抢我的客户,断我的路。”
“他大概想出头想疯了,行业规则被他弄得乱七八糟,我的那些老客户看不下去都来跟我投诉。我三年前的心血都给了他,三年后的心血凭什么又要给他?从来没有人心疼一下我啊!……”
她顿住了一会儿,继续说:“……权当没有这个弟弟了。他在这边臭名远扬混不下去,应该是又去大陆了。可能我真的天煞孤星,(我)多做点好事,希望上天能够善待一下我吧!……”
我没想到她会毫无保留的跟我说这些人生败笔,忽然为她感到心疼不已,可是我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也许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我说:“您那么优秀,是我的偶像呢!您自己多保重啊!……还有,少抽烟啊!”
“唉呀,你是第一个叫我少抽烟的呢!”她笑了:“我在慢慢地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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