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阳。梨花城,永州王府,青阳阁。
严师爷又换上一只新的蜡烛,青阳阁书房更明亮了一些。他看了看埋头书写的王爷,道:“王爷,您风寒还没好,该歇了。”
谢慕怀恰逢其时地咳嗽了,他摇摇头,没作理会,继续写着赋文,一笔一划极其用心。他的姿态像极了年少的人为了某件自己渴望之物的那种专注,年已不惑的他看上去仍然像个壮年男子那般,俊俏朗逸的面庞毫不逊色他那个年少的儿子。可是他鬓边逐渐花白的头发,还是明确的向世人展示他正逐渐苍老。
严师爷轻叹一声,看着谢慕怀沉浸在书写中不再作声。他退出书房,悄悄带上书房的门。转过身去,恰好碰见凤鸣阁的松蓝姑娘前来。松蓝欠身道:“严师爷,奴奉雪夫人之命,来请王爷。紫苑那个丫鬟今天失礼冲撞了世子,害得世子旧伤复发。我们夫人被禁足,无法亲自来请王爷。但心中有愧,特在院中备了王爷爱吃的菜色,请王爷赏光。”
严师爷笑道:“松蓝姑娘请回吧,王爷还在处理公务。”
松蓝:“严师爷……”
严师爷打断她道:“松蓝姑娘,你现在应该与雪夫人一同被禁足。念在你主仆情深,我不会禀报王爷,你请回吧。”严师爷言罢,抬手做出请的姿势,他目光看上去和煦,但态度坚定并没有转圜余地。松蓝本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的,见严师爷毫不动摇,只好悻悻离去。
方才谈话,谢慕怀在书房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任何反应,仍旧写着手中的字。不知过了多久,新换的蜡烛燃至一半,烛火爆出“滋啦”的声音,谢慕怀终于抬起头,放下手中毛笔。他揉了揉发酸右肩,拿起刚写完的赋文默默念了一遍,他对着无人的书房道:“阿鸢,今日重阳,我与儿子一道用膳,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可是临月不像你,什么都爱吃,他挑食得很。你最爱的酱肘子,他一筷子都没碰。唉~ 随他吧……不过这些年他总算是与我亲近些了。”
谢慕怀起身仔细端详着手里的赋文,这些年每逢亡妻生辰、忌日、各种节日,谢慕怀都要闭门谢客为亡妻画上一幅画,或者写一篇赋文。可是即便是这些他年年都有的习惯,也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个种缘由,府外人全然不知道这其中故事。就算是雪夫人,每逢节日晚间与王爷一起用膳,却也不知道谢慕怀有半日时间是在思念亡妻。
他曾经那么炙热的爱着他的阿鸢,为她的笑容单独开府;为了她的地位爬上王爷的位置;为了她喜欢的梨花栽种全城的梨树。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爱很拿得出手,他的爱,全城皆知!
可如今,人走了,他才明白,只怪自己当年无知,爱的太明目张胆,才永失所爱。现在他连怀念都悄无声息,在无人处独自垂泪,像极了少年难以察觉的心事,暗藏心底,独自吞咽。
谢慕怀拿着墨迹未干的赋文缓缓走到书架旁边,轻轻旋动书架上一台青瓷花瓶,书架应声向两边分开。书架背后是一另一个空间,挂满了曾经的阿鸢和他一起的各种花画像,他们一同舞剑;她开怀地她站在高高的梨树枝桠间俏皮地做着鬼脸;她被骗吃了酸涩青梨,追着别人打闹;她站在梨树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却没有再笑;她怀中抱着襁褓的婴儿,像所有的母亲那样温柔慈爱的笑;她满脸怒气剑指着爱人……
“阿鸢,今日又是重阳了。咳咳咳……从你离开至今,已经整整九年。你当真是怨我至极,才这么多年不肯回来入梦见我一眼吗?我昨夜又梦见你站在阳城那株硕大的梨花树下,背对着我,我叫你,你却走开了。你同你的师兄谢元谦在练剑,我听见了你开心的笑声,但是我却看不到你的脸。我一直朝你走,可是我越是跑向你,你就离我越远。我跑得越快,你的背影就消失得越快。也罢……你怨我,是应该的。我没有护好你,更没有护好我们的儿子……咳咳咳……”
他端起身边的烛台走了进去,烛火瞬间铺满整间密室,在烛火摇曳中每幅画像中的人似乎都活了起来,有了那么一点生机,这就是他总喜欢夜晚待在此处的原因。谢慕怀放下烛台,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每一幅画。良久,他才将手中赋文用两个小小的木夹子夹在东侧墙边的丝线之上,那里有十几副字,都是他这些年书写的。有些字迹墨色被滴落的水滴晕染开,那是他无法抑制落过的泪。
“咳咳咳……阿鸢,两日后就是我们儿子临月的加冠礼了。本该设在他生辰那日,我同你说过的,他为了救人受了伤,不得已改了日子。其实那不过是个下人,临月想要收拢人心,本不必如此,我自会替他铺路。但是他该有此历练,将来去谋划他自己的天下。只是……阿鸢……若是你在天上看着我们,替我好好看着临月,我担心他心中的谋划太多,会误了他自己……我总会护着他的,永州的一切也都会交给他,可是他却还防着我……唉……”
“你看看今日我写的这幅字……能不能入你的眼了?你总说我的字不够洒脱,带着阴郁之感,我练了好多年了,还是不及你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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