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不死

外祖母在今年6月去世，享年92岁。在去世前的半年里，她的身体开始衰弱，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之前胃口很好的她，开始嗜睡，开始不爱吃饭，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其余的时间都在昏睡。外婆说，老年人开始不想吃了，就说明不行了。我心里也有了准备，所以在接到报丧电话事也没有太多的惊恐，只是长长的叹气，觉得周围都是灰色的，没有哭。按部就班的请假、买票、回到老家。到家时，灵堂已经设好，外祖母安安静静的躺在棺椁之中，我没有敢看她。

记忆里的她，一开始就是老太太的模样。我出生的时候，外祖母已经有70岁了，幼年的时候，陪伴我最多的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外婆，而是她。外祖母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只有爸把她养大，长成大姑娘后，嫁给了村子里的支书，生一儿一女，本以为能安稳的过日子，却又在三十岁的时候被丈夫逼着离婚，丈夫在同村又娶了一个女人，生了四个孩子。在那个年代，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拖着一儿一女，可想而知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小时候，每次我不好好吃饭，她会生气的说，你是没生在60年，不好好吃饭，那时候的人，连树皮都没得吃。我小时候调皮的像男孩子，吃饭也不能安安静静的坐着，外祖母喂我吃饭，要跟着我满院子的跑着，外祖母总是说，你是只小麻雀不张嘴吃饭，我也养不活你呀。

外祖母在家里需要做家务，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她做的家常菜，印象最深的是白菜豆皮豆芽萝卜一锅炖，青椒炒蛋、还有红薯饼。红薯饼应该是她的拿手菜，我只吃过她一个人做过，做起来不难，但也算费时费力，将红薯切成块，放在锅里蒸熟，晾凉后按压成泥，混入适当比例的面粉，搓成小团，擀成皮里面包入红糖做成饼状，放在平底锅上煎到两面金黄就可以吃了，她做红薯饼的时候、我喜欢围在炉子边上看、第一个做好的红薯饼趁着烫烫的吃下去，真是很美味。

妹妹小时候嗓子不好，外祖母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土方，说是将生花生、蜂蜜一起煮水喝可以治嗓子哑、妹妹不爱喝、我这个嗓子没问题的却很爱喝、所以外祖母还是会常常做。

外祖母是不乐意吃红薯面、玉米面做的馒头的，我觉得比面粉做的馒头好吃，总是让她做，她嘟嘟囔囔的，以前都是穷人家才吃这些，有钱人家都是吃白面馒头的，现在的人真是不知道好歹。

外祖母没有钱，家里的日常吃用都是外婆买好的。外祖母扫地的时候，偶尔会在家里的角落里捡到一块钱或者几毛钱，她会把我叫到一边，偷偷的塞给我、让我去买糖吃。那时候她身体还很好，做完家务，她就搬着小板凳到巷子里和邻居家的老太太聊天，有时候邻居老太太给了她一把瓜子或者几颗糖，她吃一点，剩下的装进口袋里，等我放以后给我吃。有时候，她会忘记口袋里的糖，等到想起来的时候糖有点化了、我不乐意吃，她会自己吃掉。

外祖母很少打骂小孩，记忆里唯一一次，是被她拿着竹竿满院子追着打。我上午就自己出去找同学玩，没有告诉她，一直到下午三四点才回来，她做了中饭也没等到我，大概是着急又生气，老太太满院子追着我要打我，可是她年纪那么大，自然是跑不过小孩的，后来真的有没有被打到，我也记不得了。

外祖母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和她儿媳妇，也就是我的外婆，关系一直都不是很融洽，表面上，两个人是婆媳，背地里却是两个人经常和我说对方的坏话，尤其是外婆，大概是年轻的时候，经常受到婆婆的刁难，现在终于媳妇熬成婆，一有机会就要跟我吐槽一番，我虽然年纪小，这知道这里面微妙，经常是外婆说外祖母不好我跟着附和，外祖母说外婆的不好我也点头称是。两个老人都对我很好，我不想让她们任何一方不高兴。

小时候眼睛里进了脏东西，外祖母会对着我的眼睛轻轻的吹气，一边嘴里念叨着，小猫咪，来扫地，扫不干净，我打你。夏天的午后，我和外祖母都不爱谁午觉，经常搬两个小板凳在家门口开着门坐着，巷子里的穿堂风呼呼吹着，感觉很凉快，具体当时在聊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我相信，只要记忆还在，她就不是真的离开我，只是我也会衰老，像外祖母一样，最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写下来，才能让记忆永存，让记忆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