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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之死

作家之死

作者: 燕子陵 | 来源:发表于2018-04-21 17:17 被阅读11次

    作家之死

    陆星已经是第四次踏进许云封的家了,这次比前三次更加感到头疼,他那枣核般削尖的小脑袋,几乎有两个大了。他心想:这老头子咋就不开窍呢,脾气又坏得很,好歹也是曾在外头闯荡、见过大世面的人,咋就油盐不进呢!他狠狠地唾了一口,蹲在许家大门口劈了半截的枯树桩上抽了半支烟,才一步一挪地走进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西边院墙塌了一半,还不到陆星的肩高,墙头上长了一尺来高的茅草,靠墙垒了个鸡窝,三四只母鸡在窝边溜达,鸡窝旁乱七八糟码了一排农具。东边是处厢房,放柴火垛用,那玉米秸秆棉花枝都从厢房里漾出来了,一直漾到本来就杂乱的院子里。北边当然是正房,三间,堂屋大门旁边种了棵老枣树,大概在还没盖这处房子的时候就种下了,屋门敞开着,黑洞洞地,陆星从外头向内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陆星皱了皱眉,站在屋檐下喊了一声:“许大爷,您在家吗?”

    没有回答。

    陆星又喊了一声:“许大爷?……我陆星,来看看您!我,我可进来啦!”

    还是没人回答。

    陆星一只脚迈进门槛,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的时候,突然看见许云封从黑洞洞的堂屋露出头来,脸对脸看着他,两道目光如电般射进陆星的心里。他好像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定住了。

    许云封沉着脸,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冲着陆星的脚噗噗扫来,一边还叫着:“叫你不要来啰嗦,还来,走!哦嗜!”(注:哦嗜,是用来哄鸡的叹词)待陆星不耐扫帚、把脚撤出去,地一声把两扇门合上,玻璃咣咣直响,把停在枣树上顺毛的乌鸦吓得“哇”地一声,飞走了。

    陆星的火气腾地撞到脑门上,又咻地咽了下去。他待要硬闯进去,却又真怕这倔老头做出什么事来。踌躇了片刻,只好长叹了一口气,蹲在台阶上继续抽烟:就算我陆星不进去,你许老头总归是要出来的嘛,难不成你真的要吃喝拉撒都在屋里头解决?

    等到陆星摸火柴点第四颗烟的时候,房门开了。许云封见陆星还赖着不走,先是一愣,立刻就又换上了那一副嫌弃轻蔑的面孔——他是个老知识分子了,仰着脸儿用鼻孔看人是常有的事,现在已经收敛很多了,搁二十年前还算风华正茂的时候,只会把脸儿仰得更高。

    嫌弃轻蔑也不过持续了几秒钟,晕开后,就成了面无表情。陆星的头又有两个大了,他心想:还不如被嫌弃轻蔑哩,这样视而不见,才叫人更难受。

    许云封既然已经视陆星为空气了,又怎会在乎他的感受。老头从屋里拎了个水桶,去南墙的葡萄藤旁,把水桶里剩的水根儿都倾到压水机里,咕隆咕隆,听到水声渐没,方一下一下压着长杆,十几下之后,压水机中终于汩汩流出了清泉,流啊流啊,流满了一桶,许云封不再压了,拎了装满水的桶,一步一步走回来。

    陆星赶紧站起来,他多少还是心疼了,刚才许云封一下一下压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个老汉,到底也老了,他自诩不弯的背,看上去也有点罗锅了。这不,他现在拎着桶水上台阶的时候,竟然趔趄了一下,陆星本能地伸手去扶,却没扶到,老头烟一样迈了进去,只剩下适才晃到地上的水渍,提醒着陆星,许老头刚刚打了一桶水。

    陆星摇摇头,叹了口气,隔着门道:“许大爷,您说您这是何苦呢!这么大年纪了,咱不说享清福吧,可也没必要再用这压水机压水啊,这都什么年代的物事了,现在都是自来水啦!水龙头一拧,随接随喝,要多爽当有多爽当(注:爽当,方言,意即方便)。

    “咱再说这迁房的政策——我知道您不乐意听,您不乐意也没办法,我还得说,这是我的工作啊——这政策多好啊,乡里给咱村在湾上盖了新房,又不要您拿一个钱,您只管自己去住就好了,这头的地您乐意种接着种,不乐意种承包给别人呗。您说您顾虑个啥?

    “湾上也有院子,您乐意种葡萄就种葡萄,乐意种葫芦就种葫芦,地方又大,您那些书啊卷啊笔啊砚啊,嗯——还有您那琴板子,您乐意拿过去就拿过去,谁也不拦您啊!不光不拦您,咱村委会还出人帮您搬!……”

    陆星费了半天吐沫星子,仿佛跟石头唠嗑一样,屋里照旧黑洞洞地,连个回声都没有。陆星又觉得没趣了,窄脸儿灰了下来,更显得窄了,他几乎要哭了:

    “大爷,许大爷,老祖宗,反正就算我说破天,您也打定主意不搬了是不?那咱各退一步,我不求您搬了,您老到湾上瞧一眼行不,您瞧瞧去,要是到时候您还不乐意搬,那我也无话可说,便由着您去,再也不打搅您啦!”

    说完,陆星的心蹦蹦蹦跳得异常迅疾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屋里忽然掌了灯,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嗯……”

    陆星大喜,他知道老头只要出了声,就算是答应了,且不管他为什么转了筋,反正答应了就好,答应了就有转圜的余地。

     

    陆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被他拉到湾上来看新房子的许云封,在一众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竟然黑着脸走掉了,把已经迁过去过得舒舒服服的又来劝许云封也搬过去过舒舒服服日子的村民们,也闹了个好大的不愉快,众人不欢而散,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陆星一个人。

    刚才试水的水龙头没有拧紧,兀自滴答着,陆星烦躁地拧了一把,把滴答声拧了进去。他大踏步迈到北房里。三间啊!三间大北房!中间是客厅,摆了木质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虽然不是什么名贵木材——名贵木材也买不起啊,可是比起老许头家里的油汪汪的桌椅,不知好了多少倍。左手边是卧室,床和衣柜都是木质的,打做好没多久,还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儿。右手边是书房。陆星知道许云封是离不开书的,特地嘱咐工人打了一排书柜,堆满了一面墙,相配有书桌躺椅,就连放琴板子的桌子,也打了小小的一张,这在村子里,可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院子不小,二十米见方,西厢厨房,连抽油烟机都装好了,东南厕所,是抽水马桶,再也不用许老头自己掏粪了。院中除了甬路用青砖铺了,其余的都裸露着,好叫许老头翻地种菜。

    陆星来来回回溜了七趟,从屋里到屋外,从西房到东房,他就是想不通,这房子条件多好,住着多舒坦,这老许头,没来由地又拉什么黑脸!

    哼!陆星越想越气,一脚把地上的小石子踢到远处:他妈的,真拿自己当皇帝了!

    可是生气归生气,事情还得解决。村民们总会陆陆续续搬过来的,纵使有几个刺头,也凭着陆星三寸不烂之舌,还有新村好条件的诱惑,把毛捋得顺顺的。就剩许云封这个刺头中的大刺头了。陆星暗自感慨:不怕刺头,就怕刺头有文化呢,茅房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软硬不吃!

     

    但陆星再一次踏入许云封的家门,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正午,陆星顶着大毒日头,穿过村头小路,行色匆匆。这些日子他太忙了,忙得都忘了还有许云封这样一个刺头,好在许老头虽然是钉子户,但一般不会生事——别人收拾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忙着搬家时,他咩在屋里,一丁点儿的动静也没有,只静静地在自己的院落里,做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要不,陆星就是再忙,也忘不了他的。

    此时,陆星走在路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大概也就二十来天没有回旧村子,却惊愕地发现,越往里走,路旁的杂草就越高,村头挨近大马路的地方还只到膝盖,而许家不远处都到项子了,许家的院墙掩映在绿荫从中,在正午的阳光直射下,鸟雀蝉虫无声,竟说不出的陌生与寂寥。陆星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心头浮上一种不好的预感:嗐,许老头别是死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时,陆星已走到许家院外,听得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劈柴声、抛木头声……方把心放在肚里。

    许云封还是穿着他的那一身青布衣裤,脚登黑色的布鞋,头发随随便便地笼在脑后,他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小斧头,一下一下地很有节奏与韵律地劈着木柴。他见陆星进来了,只瞥了一眼,顿了一下,仿佛琴声忽然被击了一下弦,就又劈下去了。

    陆星不好打断他,只好自己拉个板凳过来,坐在许云封对面,看他劈柴。

    大约有顿饭功夫,许云封放下了斧头,瞅了瞅陆星,示意他跟他进屋。

    屋里依旧昏暗如黄昏,梁上有燕子啁啾飞来飞去。

    许云封抹了抹桌子,破天荒地沏了一壶茶,给自己倒了一碗,给陆星倒了一碗。

    陆星受宠若惊,往常他来许家,不是吃扫帚,就是吃门板,这还是头一次被当做客人来对待。

    许云封磕着烟袋,拿眼睛问陆星要不要抽,陆星赶忙摆手,很自觉地点了支烟,很自觉地抽了一口。

    又是一阵沉默,陆星忍不住了,他开口道:“许大爷,您也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三番五次地来您这儿。”

    许云封点头。

    陆星接着说:“说句难听的,咱们若不是一个村的,请我来我都不会来,我还不是希望您过上好日子么!”

    许云封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也知道你为难,但我老了,离不开这里。”

    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后来出去求学,当老师,写文章,做学问,也做了一些颇豪气干云,颇惊天动地的事情,也小有名气,但我退休之后,还是选择回到了这里。因为在我的文章里,不止一次地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提到这里,不管换了什么样的名字,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这里还是这里,是我的原乡。我从这里走出,也必将归还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人类的世界变得太快,但草木花鸟还如旧时。我也过着过去的日子,用握笔、操琴的手,劈柴、挥镰,因为我害怕有一天,我再也不认识各种农具,菽麦不辨五谷不分,走在路上再没有硌脚的感觉,傍晚看云再也不晓得这是黄昏。

    他想,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陆星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道:“可是许大爷啊,村里人大部分都搬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的,好不恓惶!”

    许云封笑道:“我虽然是个书生,但老胳膊老腿还算强健,你放心,我若有什么事,一定会找你。”

    陆星点点头:“好,一定要找我!”

     

    四 尾声

    但许云封并没有找过陆星。一年之后,他死了,遗体被他的儿女从家里请出来,运去了火葬场。几个吹鼓手也行将就木,几乎都没有栖息了,夹夹杂杂的声音,越显孤寂。

    陆星作为村干部,自然要去吊唁。他站在许家的大门口,身后是塌了的别家的房子,和疯长的杂草,人们搬走之后,土地被大自然迅速占领,风刀霜剑直逼许家的院墙,并在墙外停住,许云封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与草木生活了一年。

    “他走后,这房子也会倒了吧!锄犁会生锈,木材会腐烂,压水机会再也压不出水来,土地会被晒干,但会生了杂树,会多了虫蚁,会被荒草覆盖。”陆星叹了一口气:“他大概也是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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