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之死

作家之死

一

顶楼的那间房里死过人，这是我知道的秘密。

半年前失恋的我搬到这里，一栋城乡结合部的自建房的五楼。这里位置偏僻的就像造物者随手撒下的一培土。不过也好，安静利于思考写作，我计划在这里结束这部小说的创作。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对面那栋楼的山墙，屋里终日阴暗无光，即使是骄阳似火的夏日正午也必须开着灯。房间隔音效果奇差，以至于每天半夜我都会被隔壁那对情侣忘我的呻吟声震醒，混合着楼上传来的不知名的响声让我感到有点儿烦。

关于死人的事情，我并不是目击者，我也只是听说。

楼下左拐到巷子口有一家便利店，在这并不繁华的地方它出人意料的营业到很晚。看店的是个烫着酒红色爆炸头的中年妇女，胖的就像一堆白花花流着油的肥肉摊在柜台后的椅子上，她脖子上挂着金闪闪的链子，嘴里操着脏话抽着烟。

我会在每晚写作结束时下楼去买烟。自从搬到这里之后，我的烟瘾极大，几乎每天一包半的量。那些零散的文字片段都是依靠一根接一根吸入肺里的香烟刺激而出的。

我听说那个故事的那晚下着大雨，我将刚买的兰州揣进兜里站在便利店门口犹豫的看着门外铺天盖地的雨洒在干涸的地上。

“墙角的报纸堆里有伞，用了明天送来。”那个堆在柜台后女人头也不抬的说着。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看了一眼墙角的那把伞，躲在一堆杂乱的报纸后边，是一把黑色的上边满布着灰尘。

“谢谢啊，不过没事儿。我就住后边，冒着雨几步就跑过去了。”我脱口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绝她。

她忽然抬头看了看我，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像是嘲笑。“你住后边那栋楼里吗？”她说话的时候用手随意的凭空向后指了指。

我点了点头。

“那楼上之前死过人，一个女人。”她的语调平静的没有半点起伏变化。就如同在叙述菜市场的蔬菜降价，或者巷口的两只狗打架的琐碎事情一样平常。

门外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阵阵雷鸣声。我不愿与她再有过多交谈，但又按赖不住心中的恐惧与好奇。犹豫半晌后，我小心翼翼的问道，“几楼？”

“顶楼。”

我舒了口气，转身冲入雨中。

二

我按亮了楼道的灯，开门的时候我下意识的向通往顶楼的楼道瞥了一眼。那种浓郁而稠密的黑充斥在那片深邃空间里，仿佛一只正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要吞噬掉我身边微弱的光。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那片黑暗中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萦绕进我耳中。

我眼神开始迷离，呆立着迟迟没有跨进房中。楼道延时的灯忽然熄灭了，从窗外闪过一道刺眼的闪电，借着那点亮光我看见顶楼楼道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片刻后一声撕裂的雷鸣声响彻黑暗。

我浑身一激灵，跳进屋用力的关紧门，我大口的喘着气，我听见心跳声格外清晰。到底在惧怕什么呢？我在心底问自己。电脑屏幕上那页新打开的文档页面蓦然窜到我眼前，一如我大脑一样空白。

这世上有鬼吗？那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问自己。我并不相信会有这种抽象的物种存在。但我感觉到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隔壁的呻吟如约而至，我看了看表已过凌晨。

床头柜上，她在照片里笑的就像夏日晴朗的天空。此刻，我不知道她身处何处，但我知道她依旧属于我。我想，只有在孤独恐惧时，我才会如此的思念她。

那夜，我做了个噩梦，梦里的我只是坠落，无尽的坠落，最后没入广袤冰冷的海底窒息。梦醒后，冷汗浸透了衣衫，我躺在床上，不敢再睡去。从此之后，在每夜重复的梦境里，我都会溺死在那片汪洋中。

那部小说被我搁置在快到完结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该以怎样的方式结尾，一如我不知道小说里主人公从高楼窗口推下他的深爱之人后，望着那残缺断裂的肢体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我的思绪苍白的如同大雪之后人迹罕至的极寒雪原。

我决定出去走走。买烟时，我看见隔壁那个男人满脸焦急的站在柜台前挑选着避孕套。付钱时他忽然扭头看见了我，我不确定他是否认识我，但我依旧对他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只是他躲闪的眼神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他迅速的转头匆忙的付完钱。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发现他下意识的低头疾步。

三

Selective amnesia，医学中又叫做选择性失忆。我计划为小说中的主人公添上这种症状，来让剧情更加丰满。虽然他将一切伪装成一起自杀，从而逃避了刑法的惩罚，但是只有失忆才能让他死前在精神层次安心的多活几天。

“因为他必须死，这样故事才精彩。”我盯着白到刺眼的电脑屏幕喃喃自语着。“这是我的作品，他是属于我的，就该为我去死。”该用怎样的方式去结束他的生命呢？恍然间我想起了梦里的坠落，那种让我恐惧的坠落。

我开始为他构画一场华丽的谢幕。一定要在大雨密布的夜里死去。坠落时一定要将躯体摔得粉碎。他会是什么心情呢？让我想想，一定会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惬意，嘴角要笑，夸张的笑。

我格外享受这种掌控生死的快感，即便只能在虚构之中得到满足。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夜以继日为这部我沥尽心血的作品郑重的画着句号。我感觉我已经融入故事之中了，这让我很满足，它的剧情感染着我，这样才能算真实优秀的作品。

在一个暮色四起的黄昏，我终于完成了这部伟大的作品。我舒了口气，“你一定会火的。”我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闭眼感受它带给我的崇高成就感。脑袋里幻想着未来种种高光时刻的荣耀。

四

屋外天色渐暗，好像有雷声响起。我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华灯初亮的繁花美景。风很凉爽，我感觉快要下雨了。我回过头，那张照片安静的看着我。“亲爱的，你看，我做到了。”照片上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似乎也在为我的成功而喜悦。

夜越来越深，我忽然想起顶楼那个恐怖的故事，它依旧让我感到疑惑。我打开灯，屋里顿时充满着光明。雨越来越大，我打开窗户，俯身背靠在窗台上，仰过头风雨肆意在我脸上漫延，我闭着眼睛，此时此刻我是如此的思念她。

我向后俯身倒去，顷刻间身体悬在风雨中，像一滴雨一样疯狂而迅速的冲向着地面。我在坠落的瞬间睁开眼，我看见那栋楼就像一口棺材插在这浓郁的黑暗之中。我看见我的房间窗户开着，屋里的光撒在这片茫茫混沌。我忽然很想看看顶楼的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但当我抬眼望去时，发现在我的屋里透出的那片光亮之上再无任何建筑。我转过头，远处的黑暗中还有一丝光亮，我知道，那是我买烟的地方。

我重新闭上眼睛，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袭遍我的身体。忽然我很想笑，于是我翘起嘴角。

便利店在第二天新堆起一叠报纸，在最顶上一张某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本市某居民楼发生一起坠楼事件。死者 男 25岁 职业作家，于昨夜从顶楼家中坠落身亡。此居民楼近半年来发生两起坠楼事件，地点相同，死者为情侣关系。”